你是我不愿醒來的夢

1

冬天的第一場寒潮來襲，城市迅速降溫。宿舍樓前的梧桐樹，幾乎在一夜之間就落光了葉子。展笑笑穿起厚棉衣，圍上絨圍巾，腳踏雪地靴，她穿成一只毛絨絨的熊。然而，她還是冷得瑟瑟發抖。

她在校門口的甜品店買了一杯熱奶茶。

剛端在手里準備要喝，兩個小女生并排騎著單車張開雙臂牽著手，搖搖晃晃朝她飛奔而來，她躲閃不及，被女生的單車撞了一下，身體往前一傾，手里的奶茶“啪——”地掉在地上，潑灑開來。

小女生并不道歉，反而大聲嚷嚷：“失戀了喲，展同學！做小三兒的日子結束了哦！你應該高興才對嘛，為什么連眼睛都腫了呀，哈哈。”

周圍的同學也望著展笑笑哄笑起來。

小女生大笑著晃晃悠悠離去。

此刻的展笑笑，就和打翻在地上的奶茶一樣狼狽。

她正要倉皇而逃。一個男生卻把一杯熱奶茶遞到她手邊，他微笑著說：“天冷了，注意保暖。”他的笑容他的話語，就像奶茶一樣暖和。

展笑笑接過奶茶，感激地笑笑。

男生揮揮手，轉身穿過馬路。

馬路對面，顧小帥和他的女朋友正并肩走過來，展笑笑端著奶茶，一路朝前小跑。

顧小帥就是那個讓她變成“小三兒”的人。

在一次社團活動中，顧小帥穿著白襯衣手持竹笛吹了一曲《山河水》，她被他打動。各種暗戀明戀之后，他成了她的男朋友。可就在前天晚上，她在宿舍樓下梧桐樹的暗影里，看到顧小帥和另一個女生手牽手走過來。

她悲憤地沖出來，說：“顧小帥！你無恥！”

女生揚起下巴，說：“你才無恥！是我先喜歡顧小帥的！你是小三兒！”

這天晚上，她一個人坐在籃球場哭腫了眼睛。而她是一個“小三兒”的流言，也被八卦的風吹向四面八方。她不關心她和那個女生究竟誰先喜歡顧小帥，她只想知道，顧小帥先喜歡的是誰。她不能這樣莫名其妙就變成“小三兒。”

她卻又不敢問。

從這一刻起，她的世界一片灰暗，她開始了人生最漫長的寒冬。

2

這天，展笑笑起得很早。她戴著耳機一邊聽英語一邊在校園里轉悠，不知不覺，她轉到了籃球場。過去的一年，她常常不知不覺轉到這里來。顧小帥喜歡打籃球，經常在這片籃球場飛馳奔跑，跳躍扣籃。他是系籃球隊隊長，可他的籃球隊從來沒贏過一場球。

清晨的球場，薄霧蒙蒙，濕潤冷清。薄霧中傳來拍球的聲音，一個模糊的身影來回跑動。她走近了，才看清打球的男生，他不是顧小帥，而是前幾天送她奶茶的人。

他也認出她來，他朝她微笑，說：“早。”

她摘下耳機：“早。”

“你看起來好像很怕冷呀，來，來打球吧！身體活動開就不冷了！”

她本想搖搖頭將耳機戴回去。但男生已經把籃球拋了過來，她只好接住球。展笑笑的體育課選修的就是籃球，這當然也是因為顧小帥。

她索性把難受的情緒化作了力氣，放開手腳，在球場奔跑起來。

薄霧漸漸散去，淡淡陽光從天空傾灑下來。男生墊起腳，投了一個漂亮投籃的三分球。他投球的姿勢很帥，他還有一張英氣勃勃的側臉。頃刻間，那些溫暖陽光，潮水般涌進她冰涼的胸膛。

他大聲說：“我叫周阿福，你叫什么？”

“展笑笑。”

周阿福跑到她面前，兩個大拇指按住嘴角，輕輕往上一提，說：“笑笑，你也像這樣笑一笑好嗎？”

展笑笑果然被他逗笑了。

此后的清晨，周阿福總在籃球場打球，展笑笑每次走到這里，都能看到他。他們會一起打球，一起去食堂吃早餐。周阿福總是忘記帶飯卡，每次都是展笑笑幫他刷，他付給展笑笑的都是硬幣，一枚枚嶄新閃亮，展笑笑舍不得花，全都存在兔子鐵罐里。

3

展笑笑喜歡喝熱奶茶。

周阿福說：“展笑笑，關于奶茶，我有個建議，不知當講不當講？”

“請講。”

“喝奶茶不如喝骨頭湯。你想啊，論熱量，奶茶比骨頭湯高，論營養，骨頭湯比奶茶好，你怕冷，也是因為太瘦，你需要補充營養啊！”

展笑笑說：“這我當然知道呀！但是奶茶可以買奶茶粉沖泡，到處都有買，方便又省事，骨頭湯也可以嗎？宿舍又不允許使用炊具！”

“如果你沒有異議的話，以后我負責帶骨頭湯給你。我在宿舍悄悄接了一根電線，裝了一個電插板，上次抽獎抽中了一個電飯煲，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啊？”展笑笑很吃驚。她吃驚的不是周阿福抽中電飯煲也不是他私拉亂接電線，而是，他一個大男生，居然打算為她煲湯！

事實是，此后的很多個清晨，周阿福都會端著一罐熱乎乎的湯，在展笑笑的樓下大聲喊她的名字。那些湯，有時是黨參紅棗燉排骨，有時是花生枸杞燉豬蹄，有時是玉米南瓜燉雞爪，它們都味道鮮美暖透全身。

宿舍眾姐妹羨慕嫉妒，紛紛早起圍觀周阿福。

她們說：“周阿福這么帥氣體貼熱愛運動，以前怎么從來沒見過也沒聽到過啊？”

她們又說：“這年頭，能風雨無阻堅持不懈等在女生樓下的男生，除了快遞小哥就只有送外賣的。笑笑，周阿福是哪一種啊？”

展笑笑說：“你們討厭！他是法學系三年級的！”

她們又提醒他：“像這么帥的男生，肯定有女生暗戀！你要謹慎點，當心又碰到一個極品，又莫名其妙被小三！”

展笑笑有點沮喪，周阿福都沒說過他喜歡她。

他們所有的互動，就是他早上送湯來，他們一起打籃球吃早餐，然后就是他晚上過來拿湯罐，他們一起散散步，說說話。

他也很少打電話或是發信息給她。

他從來不會約她去看電影，郊游，逛街。

他所作的一切，好像只是關心她的身體健康，僅此而已。

即使如此，她也要回報一下。

學校3站路以外的地方開了一家江南灌湯包名店，據說湯包是絕世美味，每天限量三百個，賣完即止。她記得，周阿福說過，他的家鄉在江南。

清晨，她騎著單車去湯包店排隊，第一天趕到時湯包賣完了，第二天輪到她就沒有了，第三天她終于買到6個。她把湯包用圍巾裹起來塞進羽絨服里，頂著寒風一路狂奔，她要給他一個驚喜。

他說過他住李園宿舍302，她就跑到李園，在302的窗下大聲喊：“周阿福！周阿福！”

一個男生從陽臺探頭問：“你喊誰呢？”

“302周阿福。”

“我們就是302，我們宿舍有王大毛陳小牛鐘大山但是沒有什么周阿福。”

灌湯包在羽絨服里散發著溫熱的香氣，展笑笑想，這是怎么回事？是怕她去找他故意說謊的嗎？她像是那種對男生死纏爛打的人嗎？她生氣地給周阿福打電話，說：“你根本不住302！你為什么騙我！”

周阿福說：“為了復習考研，我在校外租了房子！我正在給你燉湯呢！”

那天，他們在食堂里一邊喝著土豆牛肉湯，一邊吃灌湯包，周阿福說：“包子是家鄉的味道，我好喜歡啊。”

展笑笑說：“我最怕欺騙。你也聽到別人罵我‘小三兒’了吧？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他喜歡我就像我喜歡他一樣，是唯一的、誠實的、真心真意的！可現在，我連他是否真的喜歡過我，我都不敢確定。”

“你很想確定嗎？”周阿福問她。

“想。這就像是一個坎，我必須邁過去，才能好好走以后的路。”

周阿福想了想，說：“時間會給出答案。”

4

春暖花開，展笑笑脫掉她那一身絨熊裝備，換上了輕盈美麗的春裝。

一個晚上，周阿福端來一大飯盒熱氣騰騰的餃子，他說：“在我的家鄉，春天吃野菜餃子，是一種祈福。”

展笑笑把餃子端回宿舍，和姐妹們一同分享，她們一邊吃一邊議論周阿福。一個姐妹開門進來，說：“我有個老鄉就是大三法學系的，他說他們系上根本沒有一個叫周阿福的人！說不定他就是一個送外賣的！你當心被騙啊！”

展笑笑有點受打擊，但仍倔強地說：“法學系好幾個班呢，你老鄉不可能每個人都認識嘛！再說，我有什么值得他騙的？騙財？好像總是我在吃他的。騙色嗎？他都沒牽過我的手！”

說出這句話，展笑笑才發現，她其實在盼著他牽她的手！

她已經喜歡他，她開始想念他，每當他出現她的面前，她就覺得全世界都春暖花開。她養成了早起鍛煉身體的習慣，她堅持吃早餐喝湯，她變得臉色紅潤神采飛揚，她愛說愛笑，她偶遇顧小帥時，她居然不再倉皇逃避，她甚至會微笑起來。

這一切的改變，是周阿福帶給她的。

可是，他仍然沒有對她明明白白地說喜歡。

當展笑笑想他的時候，她會給他打電話，可他通常都說，我在上課，我在做考研卷子，我在外面做兼職，我在搞社團活動。

展笑笑就很失望，她想說，我想跟你一起看電影，爬山，一起曬著太陽懶洋洋地聊天。

可她仍然說不出口，她還沒有邁過那道坎。

春末，展笑笑無意間走進學校后街的一條小巷。小巷盡頭是一家餐廳的廚房后門。門開著，油煙從窗口涌出，地上堆著油膩的杯盤碗盞，宰殺的雞鴨丟在地上，蒼蠅飛舞。

她無意識地往門里一瞥，一個男孩帶著白色帽子穿著白色長褂，正揮著菜刀在切土豆。他的側臉英氣勃勃，很像周阿福。

展笑笑笑了，是自己太想念周阿福了嗎？連這也覺得像他。她加快步子，走出小巷。

5

初夏，顧小帥來找展笑笑。

他說：“我要出國了。”

“祝你一切順利！”展笑笑心想，從此就再也見不到了嗎？那個她耿耿于懷的問題。是不是再也沒有答案了？

顧小帥忽然說：“我有重要的話想告訴你。”

梧桐樹下，顧小帥說：“我真心喜歡過你，最先喜歡的人，也是你。但是后來……”

展笑笑舉起指頭，揮了揮，笑著說：“沒有什么后來了，這就是我想聽的，已經夠了。”

顧小帥也笑了，說：“昨天是我離校前最后一場籃球賽，我贏了。”

“祝賀你。”

顧小帥走了幾米遠，又倒回來，說：“昨天球賽前，一個男生主動找我要幫我打球，但他提出條件說，如果打贏了，要我來找你說話。”

展笑笑驚訝，呆住：“那這些話，是他要你說的嗎？”

“不是，是我自己想說的，但我心里歉疚一直羞于來見你。”

“不必歉疚了，我現在很幸福。”展笑笑明媚地笑了起來。

她轉身在風里奔跑，她一邊跑一邊大聲喊：“周阿福！周阿福！”她跑著去找周阿福，籃球場沒有他，法學系教室沒有他，自習室也沒有他，圖書館也沒有他，她找遍了他可能出現在校園每一個角落，都沒有他。

她打電話給他：“你在哪里呀？”

“我在上課呢。”

“我正在你們教室門口，你出來一下。”

周阿福想了想，說：“我沒在學校里，我在考研英語補習班呢。”

展笑笑也想了想，說：“周阿福，我喜歡你。但我不喜歡這種哪里找都找不到你的感受。”

“我會24小時開機，只要你需要，我會第一時間出現在你面前。”

這是承諾嗎？她安心了。

6

七月，期末考試結束，同學們陸續離校。

周阿福第一次約展笑笑看電影，時間是晚上七點半，展笑笑的火車票是晚上十點的，她正好來得及看完電影才回去。

展笑笑一個人留在宿舍，洗頭，修眉毛，做面膜，睡午覺，她要美美地赴約。

午后天氣突變，電閃雷鳴，狂風呼嘯，暴雨傾盆而至。這個城市已經整整三個月沒有下一滴雨。這一場暴雨，痛快淋漓，洶涌不肯停歇。很快，校園里溪流成河。

展笑笑住的桃園宿舍地勢低洼，水流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很快淹沒了一樓，二樓，展笑笑和其他沒有離校的女生一起，站在三樓的陽臺，看著校園變成了汪洋大海。

大雨還在下，閃電一次次將天空撕裂，巨雷在頭頂轟然鳴響。

學校已經放假，很多教職工都旅游去了，被洪水圍困的桃園宿舍，似乎已被世界遺忘。天色漸漸暗了，同學們越來越焦急，開始撥打各種求助電話。有的打給110有的打給校長有的打給男朋友。

展笑笑打給周阿福，她盡量語氣輕松，她說：“雨下這么大，洪水總是不退，你說我們會不會錯過七點半的電影呀？”

周阿福說：“有我在呢，不會的。”

半個小時過去，雨漸漸小了，洪水仍然沒有退去。武警的沖鋒舟還沒有趕到，洪水中卻出現一條用四個輪胎捆扎在一起的小船。船上的男生彎著腰，撐著一支竹竿。他是周阿福。

他大聲喊：“展笑笑！我來接你啦！”

展笑笑爬上陽臺，周阿福張開雙臂，抱她下來，安穩地放在輪胎船上。他渾身濕透，滿臉都是雨水，他的眼睛卻閃著光彩。

黃色的沖鋒舟也陸續駛來。女生們一個個都被接到沖鋒舟上，以數倍于輪胎船的速度，安全撤離。

大雨變成了蒙蒙細雨。細雨中，周阿福奮力撐著竹竿，船兒載著他喜歡的女生，慢慢駛向岸邊。展笑笑唱起歌來：山清水秀太陽高，好呀嘛好風光，小小船兒漂過來，你知道不知道……

那天，他們看了他們人生中第一場一起看的電影，他們同吃了一袋爆米花，他們還牽了手，有一個輕輕的吻，在即將發生的瞬間卻沒有發生。

一切都很美好，唯一遺憾的是，電影是悲劇。

7

在火車站，展笑笑問周阿福：“暑假你不回去嗎？”

“不回，我要為了我的夢想而奮斗。”

她抿嘴一笑：“說說看，你的夢想是什么？”

“小時候，我的夢想是每天有糖吃。長大后，我的夢想是考體育學院，而現在，我的夢想是做一個能配得上你的人。我會去努力，做很多很多事。”他說著，握了握拳頭。

展笑笑沒有坐上十點的火車離開，她在周阿福的目送下走進了檢票口，但他轉身的時候，她也跟著他走出火車站。

他上了公交車，她叫了一輛出租車跟著。

公交車到站，他下了車，穿過馬路，走進了對面的餐館。

她走到廚房后門。一個男生穿著白大褂，帶著白帽子，正揮舞著鍋鏟，火光熊熊，照亮了他的臉。是那么英氣勃勃的一張臉，是她多看一眼都會想哭的一張臉。

暑假里，展笑笑想清楚了，她喜歡周阿福，這跟他是大學生還是廚師或者別的什么人都沒有關系，他喜歡的，只是他這個人。

開學了，她來不及放下行李，一下車就奔去餐館找他。去往餐館的路上，她還微笑著想，如果有人問她你找誰，她就說我找我的男朋友！

餐館關著門，里面靜悄悄沒有聲音，

她繞到巷子里，廚房內外到處是燒焦的漆黑，滿目瘡痍，一片狼藉。

她問餐館旁小超市的店員：“怎么回事？餐館怎么成了這個樣子？”

“就是前天啊，廚房起火，液化氣罐爆炸，廚師和一個服務員都被燒傷了。”

她忙打電話給周阿福。電話無人接聽。她不停地打，一直打，最后，電話關機了。她認識他287天，他從來沒有關機，也從來沒有不接她的電話。

她去每一個醫院找，找外科，找皮膚科，找燒傷科。

她從白天找到黑夜，她沒有找到他。

她又回到餐館，餐館依然關著門。

她每天都跑去餐館，希望打聽到一星半點周阿福的消息。餐館終于開了門，可是，房東老大爺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的房子已經租出去啦。”

后來，餐館最后變成了洗浴中心，她最后的希望也被磨滅了。

就是這樣，展笑笑再也沒有找到周阿福。

然而，每當她晨跑，吃早餐，打籃球，喝骨頭湯，她都會想起他來。她會想起他溫暖的笑，英氣勃勃的臉。他是她灰暗世界的一束花火，他陪她度過了人生最漫長的寒冬，他是她人生的一場不愿醒來的夢。

她不再換手機號碼，她的手機里也一直保存著他的號碼。她想，也許有一天，他奮斗成功了，這個號碼就會響起，他就會走到她面前來。

文字編輯/齊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