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高原

曾聽過一首迪慶的藏族民歌，里面有這么兩句：太陽最早照到的地方，是東方的建塘；人間最殊勝的地方，是奶汁河畔的建塘。藏語的“建塘”，指的便是地處中國滇西北的香格里拉，翻譯成漢語，便是“無比殊勝的寶地”的意思。

我居住在“三江并流”的邊緣地帶，那是個比香格里拉還要偏僻的小地方，沒有雪山，沒有草甸，甚至沒有青稞和牦牛。所以我對雪山為城、江河為池的香格里拉高原，始終懷有一種宗教般的敬畏。

我一直是在以一個朝圣者的虔誠，仰視著這片高原，打量著這片高原。

因為，在香格里拉，我有煮好濃濃的酥油茶等我去喝的朋友，甚至還有一個深愛著我的女子，她寫詩，喝酒，像冰山上的雪蓮一樣孤獨而冷艷。

在客車剛剛爬到3200米高度的時候，我就深切地領(lǐng)會到了“遼闊”這個詞的所有內(nèi)涵。

山，開始潮水般向著遠(yuǎn)方退去，鋪排在我眼前的，是低矮的，插滿經(jīng)幡的山丘和大片的草原。這五月的香格里拉簡直就是一塊洋洋灑灑地鋪展開來的巨幅錦繡，不論是四圍的山丘還是腳下的草原，到處都有花朵在開放。紅的，黃的，綠的，紫的，所有顏色的花都在開放。濃的，淡的，香的，臭的，所有開放的花都在芬芳。尤其是那些種類繁多的杜鵑，到處都在開著。山坡上開著，草甸上開著，干溝邊開著，尼瑪堆上也開著。每一樹每一枝都開得那么熱烈、那么粗獷、那么隨心所欲、那么咄咄逼人。不過，我在香格里拉的山丘草原間所看到的杜鵑，比在老家的峽谷中見到的杜鵑，樹型要矮小得多。全都高不盈尺，矮不敵寸，像匍匐在地表上的一堆堆火把。

在熙熙攘攘的杜鵑花叢中，間雜著大報春、金盞花、綠絨蒿以及許許多多我至今尚叫不出名字的各種野花。五月的“香格里拉”有了這些花朵們的幫襯，層次更加分明，內(nèi)涵更加豐富。

頭頂上的天空，賊藍(lán)，仿佛是被眾神之手精心擦拭過的玻璃。在插滿經(jīng)幡的山丘之上，幾團(tuán)白得發(fā)亮的云朵，一動不動地凝固在那兒，像是被精心修飾過的舞臺布景。遠(yuǎn)方，雄偉地聳立著一排排被羊脂般的白雪包裹著的雪山。北面，是素有“香格里拉第一峰”盛譽(yù)的巴拉更宗雪山。東面，是雄奇秀麗的浪都雪山和天寶雪山。更遠(yuǎn)處，是白馬雪山和梅里雪山。在玻璃一樣透明的陽光的照耀下，這些雄偉的雪山，全都閃爍著一種玉石般耀眼的白光。

梅里雪山是一座有必要作進(jìn)一步交待的非常著名的雪山。梅里雪山是它的學(xué)名，乳名叫太子雪山。它冰峰聳峙，雄峻而孤傲，僅海拔在六七千米以上的冰峰，就有十三座之多，是藏傳佛教的朝覲圣地，被譽(yù)為“太子十三峰”。那高高聳立在十三峰之上的，是主峰卡格博峰，海拔6740米，名列藏區(qū)八大神山之首。

這是一座靈息吹拂的神山，冷酷而神秘，像一個古老的禁忌。它拒絕征服，拒絕親近，雖然它的海拔遠(yuǎn)遠(yuǎn)低于珠穆朗瑪，但至今沒有任何中外探險家或旅行家，登上過它的頂峰。對于那些貿(mào)然的闖入者，它所能賜予的，除了失蹤，就是死亡。

在地毯一樣一直鋪張到地平線盡頭的草原之上，有著大群黑鐵般壯實的牦牛、云朵一樣潔白的藏羊、山風(fēng)一樣敏捷的馱馬，悠閑地咀嚼著嫩草。青稞地里，被冬的瑞雪滋潤過的青稞，正使勁地向上抽拔著蔥綠的嫩葉。地頭間，高高的青稞架猶如一柄柄豪邁的木劍，直指藍(lán)得讓人刻骨銘心的天空。幾只白腹雪鴉在剛剛薅鋤過的青稞地里，旁若無人地跳躍、覓食。一座座結(jié)實的藏家樓房，大多依山逐勢而建，青一色的白墻、紅窗、平瓦蓋頂，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座座堅不可摧的碉樓。

坐落在一片開闊地上的香格里拉縣城，是我所見到過的最簡樸最謙卑的縣城。說它是城，卻沒有半點城的氣度和架勢。其實，它不過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高原小鎮(zhèn)，質(zhì)樸、簡單、松散，像一幅潦草的素描，像一個簡短的小品。小鎮(zhèn)的大多數(shù)建筑，都援引了藏式建筑的風(fēng)格，結(jié)實、低矮、封閉。漫步在小鎮(zhèn)的街頭，你完全感覺不到城市的那種擾攘和喧囂，更沒有那種冷漠而又擁擠的大廈高樓，阻斷你與天空和大地的聯(lián)系。在香格里拉，所有關(guān)于城市的概念，都被廢止，都被淡出。這里沒有肯德基，沒有漢堡包，沒有自選商場，甚至沒有一家像樣的影劇院。但這里有酥油茶、有哈達(dá)、有雪蓮、有蟲草、有青稞酒、有藏紅花，還有天空中飛翔的雄鷹、馳騁馬背上的卓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