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闌珊花園是這個城市最豪華的別墅群,電視里每天都播放著廣告:“驀然回首,那人卻在闌珊花園住?!秉S色琉璃尖頂將陽光彌散開來,紅色墻磚如天然古老的畫框,青青的爬藤蜿蜒繡在畫框上,襯得一切都像一幅天作的油畫。外邊圍著的白木籬笆上,火百合迎風搖曳,蕩漾出令人遐思無限的花浪,這一切,都美好得像童話一樣。
自從被同學無意中發現我住在這里之后,我在班上的處境發生了明顯變化。打掃衛生的時候,開始有男生主動幫我搬桌子,上體育課時,有女生拉我打排球,我的試卷被當作正確答案貼到后面的板報欄時,也沒有人往上面打紅叉叉了。
他們都感到很奇怪:林芭比,你家那么有錢,為什么你故意穿得這么寒酸呢?
是的,我林芭比,總是罩著一件大t恤,穿著地攤上掏來的牛仔褲,在校園里招搖過市。和班上那些穿著名貴裙子的女生比起來,我灰頭土臉,暗淡無光,像一棵牡丹花下被埋沒的小草。
“沒什么,我爸說,就算有錢,也不能鋪張浪費,越是有錢,就越要進行寒門教育。”我輕描淡寫地說道。周圍的人立馬肅然起敬,眼睛里露出敬佩的光芒。
唉,這些富二代的思維真奇怪,他們對富裕但故意裝作貧寒的人崇敬無比,卻總是昂著下巴用鼻子對著那些真正貧寒卻自強不息的人。
比如那個靜悄悄在一旁看書的叫李楊的男生,他招誰惹誰了?但就有調皮的男生突然從背后將他的書給抽掉,然后,把書投給別的男生,那本可憐的的英語書像足球一樣被幾個男生踢來踢去。
其實李楊挺優秀的,一張干凈而清秀的臉,嘴角微微揚起的樣子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成績也很好。但他就是不招人喜歡。
他的家境太貧寒了。聽說他的家住在郊區的老城區,那里臟、亂、差,此外聽說他最大的愛好是參加各種大型露天競技賽,比如萬人吃月餅大賽、千人拼耐力大賽、百人闖關競技賽,到哪兒都可以看到他或抽風、或用鼻孔吹氣球之類大跌形象的身影。而你再仔細觀察一下,就會發現他總穿著一件白格子襯衫和一條麻色褲子,土得掉渣的裝扮。這使他和班上那些總穿阿迪、邦威的男生格格不入。
我和班上的同學談笑風生,但眼角的余光卻總在注意著李楊,他有意無意瞟向這里的目光像麥芒一樣,落在我的臉上,有些針刺的麻痛感。我下意識地避開和他的目光相撞,老實說,我有些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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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條步行街組成了個五角星,這個城市最豪華、最高檔、格調最高的消費娛樂場所幾乎都集中在這個五角星的核心。七月出生的羅小薇,把她的生日Party舉辦在一家叫時光的西餐廳,我現在就站在它光潔明亮的大理石地面上。
羅小薇的父親是一家大商場的老總,她請來的朋友也是非富即貴。羅小薇向她的朋友們介紹我:“這是林芭比,我的同學,她家住在城北富人區闌珊花園,那里的別墅可漂亮了。”
我悄悄吐吐舌頭,向他們笑了笑。一群有錢的小屁孩,點了最貴的甜品——金色時光,售價288元,端上來的不過是只有巴掌大的用香蕉泥和牛奶調成的雞蛋糕而已。
大家一起嘻嘻哈哈地吃點心喝飲料。一個穿杰克·瓊斯襯衫的男生站了起來。我記得羅小薇對他的介紹:陳庭威,德國康斯坦茨一所大學的留學生,回來過暑假的,據說歌喉可以媲美后街男孩,舞技直追邁克爾·杰克遜,他還會彈吉他、彈鋼琴和歌曲創作,總之是個十項全能的偶像派人物。
陳庭威說:“小薇,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沒有準備生日禮物。不如送你一首我寫的歌兒吧?!?/p>
陳庭威瀟灑地走向吧臺,與一個臉化得像調色盤的年輕女人耳語幾句,弧形的舞臺便籠罩在紫色的燈光中。
陳庭威抱著吉他上臺,吧臺女人款款走來,身后系小領結的侍者給每人端上一杯琥珀色的酒,里邊還放著橙片。吧臺女人說,這是我請你們的,別擔心,這種酒不烈,小朋友們,祝你們玩得開心。
那一天,陳庭威對著話筒深情款款地說,這是我即興創作的一首歌曲,明天唱出來可能就是另一個曲調了,所以這一時、這一刻的音樂是獨一無二的,這也代表我的祝福是獨一無二的。小薇,祝你生日快樂。同時,我也想祝林芭比永遠快樂!但愿這首歌能像一束小雛菊一樣在你心里散發著清香,年年歲歲,長長久久。
我的臉感到火燒一樣地燙,這是我第一次從男生口中聽到這么煽情的話。那一天,我們一共消費了兩千多塊,羅小薇買的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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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被人“戳穿”了“富家千金”的身份,我依然遵守和李楊的約定,在暑假里每天跟他去發傳單。但是李楊的態度讓我感到不可理解,他要么不理我,要么就是陰陽怪氣地跟我說話:“我說,富家小姐,你跟我在一起發傳單,不怕掉價嗎?”或者是:“親愛的芭比娃娃,你怎么穿小熊的衣服,你不是有很多名貴的裙子嗎?”我差點氣死,我又不是存心的,至于這樣嗎?
天特別熱,我懶得和他吵架。身上的小熊塑料衣緊緊裹在我身上,熱得我發瘋。接到陳庭威的電話的時候,我剛剛脫掉了那件塑料衣服,整個人都濕淋淋的,像從水里鉆出來的一樣。
工作快結束的時候,我打了個電話給陳庭威,半小時后,他便騎著摩托車來接我了,那時,我的汗都已經干了,陳庭威將我拽上了他的車后座。
摩托車突突地冒出一陣煙來,把發愣的李楊甩在后面。
我坐在陳庭威的摩托車后座,雙手搭在他的肩上,陳庭威把車開得飛快飛快,他在透明的風里跟我說,在德國,心里覺得苦悶的時候,常和朋友在野外飆車,發泄壓力。
我抓著他的襯衫,不言語,心里卻想,他的人生這么完美,還有什么苦悶呢?
我們一起去了郊外的小樹林里。呼嘯的風里,我聽見他的聲音,一個富家千金,這么熱的天不在家享受,為什么要那么累去打小工呢?
我依舊拿出那套寒門教育的說辭來應付,然后,我看見陳庭威的眼神亮了起來,像暗夜里的星星一樣。他說:“你真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孩?!?這句話像夢一樣飄進我的耳朵里,飛成了我臉上的紅云。
那一天我們聊了好久,聊他在康斯坦茨的生活,聊他們學校圖書館里那只重女輕男名叫雪蹄子的小白貓??邓固勾?,我念著這個名字,那真的是一個天堂一樣的地方嗎?
陽光被碧綠的葉子切得細細碎碎,灑落下來,成了光斑。陳庭威的笑很有滲透力,像冬日的陽光一樣,很容易直射人的心房。我很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感覺,他身上散發的那種氣定神閑的氣質,總是讓人沒來由地心安。哼,李楊那個毛頭小子永遠不會讓我有這種感覺。
天色暗下來,陳庭威送我回家。在闌珊花園路口,我讓陳庭威把車停了下來。指著一棟非常漂亮的歐式別墅,對他說:“我就住在那里,你不用送了。”陳庭威望過去,溫柔道:“你家真漂亮,小心點兒,我回去了?!?/p>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星光里,轉身進門,李楊不知道從哪兒鉆了出來:“你怎么變得這么虛榮了,還是我認識的林芭比嗎?總有一天你的事情會被發現的,到時你怎么辦呢?”
“要你管?我的生活我自己做主。我一把推開他,鉆進了別墅?!?/p>
別墅已經熄了燈,鴉雀無聲,我把自己房間的燈拉開,看著陳庭威送我的那張名信片發呆。
這張名信片上,有用花木搭出的各色造型:兩層樓高的孔雀,尾巴長長的,拖過半個草坪,碩大的向日葵擺了個Q版的笑容,還有作為花島標志的戴帽子的森林矮人,托腮斜躺在庭院里。
陳庭威說那是康斯坦茨的花島MAINAU,屬于某個據說和瑞典皇室沾親帶故的伯爵的封地。島上以培育名貴花卉和良種矮腿馬而聞名。島上一年四季都有花展,因此被稱為花島。
陳庭威說,丫頭好好學習啊,將來也來康斯坦茨上學??邓固勾模篮蔑h渺得像個夢一樣。一轉頭,我的目光落在床頭上那個芭比娃娃身上。
據說芭比娃娃有超過10億雙的鞋,她的衣柜每年增加100件新裝,她還有43種寵物和一大堆的好朋友。然而我的芭比卻是孤零零的,她什么都沒有,甚至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就像我一樣。
我不知道爸爸為什么給我起這個名字,我的生活和芭比一點兒關系都沾不上。但是,現在我有了一件看不見的新衣,這件新衣讓我時時刻刻感到頭頂上有眩目的光環,讓我體會到無比的自信和快樂。
深夜,我潛入了三樓最大的房間,抽屜里的首飾盒蒙了一層細細的灰塵,里面有一條金項鏈,一條珍珠項鏈和一枚款式簡單的金戒指。我心一橫,顫抖著拿出了一條珍珠項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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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新裙子站在陳庭威面前時,我明顯看到了他眼里一閃而過的驚艷。于是,心里的忐忑不安一掃而空。
我們再度光臨了幾米陽光。陳庭威愛上了那里的金色陽光,他說那糕點的味道讓他嘗到家的感覺,要是回到德國就怕再也吃不到了,所以想在離開之前過個癮。
陳庭威說,自己的身份證正在辦掛失,信用卡和銀行卡正在補辦。
“這有什么,先花我的錢吧。”我笑吟吟地說。
于是,這一天我們依然玩到很晚,期間路過星月廣場,我看到李楊在臺上比賽的身影,他的額頭上放了一塊奧利奧,面部表情夸張而扭曲。據說,這一關是要通過面部運動把奧利奧吃到嘴里。
我感到很別扭,我無法想象,幾個月前,自己也曾經這樣站在臺上不顧形象地比賽。
是的,以前我也是這種比賽的狂熱愛好者,我的芭比娃娃就是這樣得來的。
那是一家韓國料理店舉行的一次超級大胃王擂臺賽。那一次我鼓足了勁,前一天整整一天都沒吃東西,拼了命想拿第一,因為第一名的獎品就是一個芭比娃娃,但是最終卻拿了第二回來,我抱著得來的電飯鍋悶悶不樂地在街上晃,然后碰到得了第一名抱著芭比娃娃同樣沮喪的李楊。
李楊說,他參加比賽是想得到電飯鍋給他媽媽一個驚喜,因為他們家的電飯鍋已經壞了好久了,可是一直沒錢買新的。事情變得簡單多了,我們交換了獎品,各取所需,皆大歡喜,各回各家。
我好久沒參加過這樣的比賽了,曾經我和李楊有一個夢想,組成一個二人組,打遍天下所有露天擂臺賽。這些擂臺賽一般都會有些外快,對于尚是學生的我和李楊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我暗自慶幸沒有來參加這個鬼比賽,我無法想象陳庭威看到自己抽風表演的樣子。
我承認我有些迷戀陳庭威,但不是迷戀他這個人,而是他的氣息,一種我未知但是卻讓我迷戀的生活的氣息。站在他身邊,我總是會忘記現實的困窘,而把自己當成了故事中的公主。
我們玩兒到夜幕四合,依然是陳庭威送我回家,在路口我讓他停下來,陳庭威一副了然于胸的樣子:“家教好的女孩子都這樣。你進去吧,我等你進門了再離開。”
深夜里,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最后,再次潛入了三樓的房間……我虛弱地做著心理斗爭,只有這一次,我先典當它們,等陳庭威的銀行卡拿到手之后,就把它們贖回來。
我顫抖著,想拿出那條金項鏈……
“你在干什么!”蒼老而有力的聲音張開血盆大口將我的遐思吞沒,我嚇得跪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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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讓父母知道我偷東西,媽媽心臟不好,若是知道她一直引以為榮的女兒這么做,她會氣死的。我哭著跑去找陳庭威,想對他說出真相,我想告訴他全部的事實,我憋不住了,我必須要說出來!
六點多鐘,幾米陽光還未開始營業,我走向經理辦公室的門,然后我聽到了里面的聲音。
“這個月的營業額終于上來了,謝謝老同學的幫忙了!”
“謝謝夸獎,不過老同學,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哦!老實說,讓這群小女孩來這兒消費,我總是于心不安!騙人還是不好的吧!”是陳庭威的聲音。
“沒事,這世上最會花錢的人永遠是不知道怎么掙錢的人。這些富二代不在乎這幾個錢的。你也做不了多久了,下個月你就要出國了,別內疚了!”
我的左眼皮跳了兩下,然后飛跑出了西餐廳。外面陽光如水,我卻凍得直發抖。
我在街上如孤魂野鬼一樣亂晃,最后走進了一條胡同,這是一條極窄而且臟的胡同,兩側勉強開了幾間小鋪子,柴米油鹽和著老太太們的家常,沿著不平的路面,被風扯得稀薄冗長。
我用手指掠過斑駁的墻面,感到一種久遠的親切感。曾經在這里,我吃過李楊媽媽做的酸蘿卜條,特別開胃。李楊喝過我帶來的用各種水果核煮出來的果茶。
那樣真實可握的快樂,很久不曾有過了。我這才發現,富家女這個身份帶給我的快樂是如此的虛假和不堪一擊。它就像皇帝那件看不見的新裝一樣,是虛榮編織起來的。
大家都知道,林芭比住在一棟四層的別墅里,但是沒有人知道,她搬進這家別墅不過才幾個月的時間,之前她住的是和李楊一樣堪稱貧民區的地方,也沒有人知道,她的房間在別墅三樓盡頭,是別墅的主人專門為寄宿的親戚準備的。主人是我一個在血緣上七拐八拐的親戚,我喊她姑婆。她的女兒幾年前搬到了國外,在父母哀求之下,才讓我在這寄宿,而他們雙雙南下打工,說是要掙夠將來供我讀書的錢來。
姑婆是個沉默的婦人,但是我總覺得她的目光里裹著細細密密的刺,把我的心刺得千瘡百孔。
在我的哀求下,姑婆答應不把這件事告訴我遠在外地的父母,但是我要想辦法把珍珠項鏈給贖回來。
在我坐在街邊看著存折發呆的時候,遇到了發傳單回來的李楊。
我們一起走在昏黃的路燈下。李楊說:“沒關系,我還有些錢,都是我打工還有參加露天競技賽得來的獎金,我再跟媽媽要一些,先借給你,把錢補上再說?!?/p>
我感激地看著李楊,路燈給他的輪廓勾勒了一道毛茸茸的金邊,溫暖而明亮。他的白格子襯衫在風里翻轉起一角,散發著十六歲少年獨有的波瀾壯闊的魅力。
我和李楊的闖關二人組再一次重出江湖了,暑假里我們的身影再一次出現在各種大大小小的競技比賽上。我換了電話號碼,徹底斬斷了和陳庭威的聯系。有時候也會見到他的身影,他帶著新的女孩子去幾米陽光,但是這跟我都沒有關系了。
我知道芭比的新裝,離我永遠遠去了。
文字編輯/苗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