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純牛奶

別人都說我神經，我也無謂清醒不清醒；八喜純牛奶的滋味，劇毒的愛……

01

我記得第一次見顧小峰是在一個夏季的雨天。我沒帶傘，躲在一棵樹下吃冰激凌——八喜純牛奶，大桶的。這玩意兒太貴了，我不想浪費，只想一口一口把它吃完，一邊吃一邊打哆嗦。

我忽然感覺眼前閃了光。我以為是閃電，打雷閃電的時候是不能站在樹底下的，于是我抬起頭，看見了舉著相機朝我微笑的顧小峰。

他穿著一條很舊的牛仔褲，一雙臟了的白色帆布鞋，還有很白很白的牙齒和很好看的笑容。

他走過來對我說：“下雨了。我幫你拿鞋子吧?！?/p>

我低下頭看我的鞋子。它被我脫掉甩在一邊，上面積了一些水，還沾著兩片被雨打落的葉子。

我把冰激凌舉到他面前說：“你能不能幫我吃掉它?！?/p>

他笑笑，然后接過我的“八喜”。冰欺凌已經快化掉了，上面有一些很小的泡泡。

他把我帶到附近一家咖啡屋。里面開著空調，我的衣服差不多都濕透了。我很冷。

冷死了。

顧小峰拿出相機，給我看一張照片，是剛才照我的。里面的我穿著一條及膝的白色小裙子，旁邊是被我扔掉的白色涼鞋。還有很長很長的頭發披在肩頸上，額前的劉海和發梢好像在滴水。我正在吃我的八喜純牛奶。

我把相機遞給他。他的手觸到了我的指尖。嚇了一跳，說：“天，你這么涼?！比缓笏阉恼淮笫稚爝^來，很緊很緊地攥著我的手。

此時，我覺得我本就是那罐牛奶冰激凌，在雨水里顯得更加冰涼。太陽離我很近，旁邊還有很多向日葵，我一下子吻到了太陽的嘴唇。冰激凌的我由乳白色一點一點加深，變成那種淺淺的番茄色，同時又在融化，固態的冰晶大面積地脫離，躺在柔軟的陽光里。

顧小峰又笑了：“你臉紅了，是嗎?”

我現在是最后一滴還凝固著的冰激凌，被扔進了沸騰著的開水里。然后我笑了——死了。

02

那一年我的頭發還是長的，披下來能垂到腰際。后來不知道為什么，我想要剪掉了。于是，我的頭發就到了耳根。杜染染說，你這個樣子很難看。她算是我惟一的朋友了，我貌似認識她有好久好久。具體的時間我記不清了。

后來我買了一架照相機。是很普通的一種——佳能的“你好色彩”。當初我看這個廣告的時候，就是廣告的最后一行字吸引了我——你好色彩。我即決定去買這一個。一個電器店的貨架子上花里胡哨地擺了一排。我問售貨小姐：

有什么顏色，全部給我拿過來。

我說，我不是色盲。

她好像認為我不太正常，用一種怪異的眼光看了我一下，翻著眼珠子，把頭轉過去了。

顧小峰走過來指著一臺對我說：“這一架，跟你一個味道?！?/p>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我付了那架被顧小峰認為跟我一樣味道的相機的錢。我決定跟著他走。

03

我有了一架相機，就算成了一名攝影師。當算自由職業者，其實我就是一混混。我跟著顧小峰混。我叫他顧小峰，他叫我夏尤。

那天夜里顧小峰帶著我坐火車，不知道去了哪兒。我們睡了一路，什么時候醒了什么時候下車。一路上，他緊緊地攥著我的一只手，我的另一只手托著八喜冰激凌。

我們租了一個房子，房子很小很臟。但是我們不經常呆在里面，只是想有個能落腳的地方就好。白天的時候我們會分開拍照，我就帶著我的那臺“你好色彩”，什么亂七八糟的我都拍。顧小峰喜歡拍車，以及各種各樣的bar和club，全是些燈紅酒綠的玩意兒，讓人看了紙醉金迷。我們沒有什么技術。杜染染說我這叫做虛度光陰?？擅恳惶煳叶颊J為是在進行什么偉大的事，我覺得我奔跑在所有人的前面了。我的眼睛看得清楚所有人的所有事，我感覺什么樣的事情什么顏色都逃不過我的眼睛，還有那臺“你好色彩”。

顧小峰說：“夏尤，你成仙了?！?/p>

差一點。

差一點我就真的像顧小峰說的那樣仙逝了。有天晚上我心情很糟糕，因為我的“你好色彩”一天什么也沒拍。等我快要回到我和顧小峰的房子的時候，突然躥出幾個人來。他們好像是早就等在那里的。這幾個人也跟我一樣，都是在社會上混的，膀子上一律很文藝地紋了一條龍。我咯咯咯地笑，掏出我的“你好色彩”給他們照相。我確信效果出奇地好——黑乎乎的晚上，他們臟兮兮的臉，還有那樣的驚愕的惡狠狠的表情。

他們跟我可不客氣，搜我的身，把我的“你好色彩”搶走。

他們的力氣很大。我的兩條胳膊被緊緊扭住，不能再動。我只能用我的頭去碰他們的頭。碰得我真的疼了。我的腦袋已經開始流淚了，嘩啦啦地一大片。我很想對顧小峰說，我都要浮上去了。

醒來的時候，顧小峰坐在我旁邊。旁邊是點滴架。

顧小峰的胡子好像好幾天沒有刮了，看上去很狼狽。我很想笑，但是我很痛。顧小峰趴在我的病床前哭了起來。

他說，夏尤，對不起。

他說，夏尤，你哪里痛?

他說，夏尤，對不起。

我覺得顧小峰愛上我了。我很慶幸他愛上我了，我沒有什么理由，但是很希望他愛我。

04

我出院之后，顧小峰不允許我一個人出去拍照了，他陪在我身邊，習慣地攥緊我的手。

我的手里，照例有罐冰激凌。

他拉著我躺在廣場的草坪上。陽光很暖很暖。我閉上眼睛，有點像浸在一杯卡布奇諾里面，上面還有一層厚厚的白色泡沫。杯子壁上，別著一片黃色檸檬。

我問顧小峰，你是什么顏色的。

顧小峰別過臉來看我。他說我是黑白的，像那種黑白間隔的方塊。

我問，那么我呢，我是什么顏色的。

彩色的。很多很多的顏色組合在一起的。所有人看到過的沒看到過的顏色，你全部融合在一起了。

那一刻我以為顧小峰會吻我，因為他看我的眼神讓冰激凌都開始沸騰了。

但是沒有，他把頭又別過去了。

我有點不高興，我搞不清楚顧小峰到底愛不愛我，但我問不出口。

顧小峰好像看出我在生他的氣，拉著我去了一家新開的bar。聽說那里面的老板很會調酒，能夠根據不同人的不同的心情調出不同的酒。

那個老板是個女生，年齡不大，素面朝天，眼睛很小很長，瞇起來坐在那里。這跟我之前想象的不太一樣，她也是黑白的——跟顧小峰一樣，是那種黑白間隔的方塊。

我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覺得顧小峰真的不愛我，他就要離開我了。他會跟這個女人在一起。

顧小峰指著我對她說，調一杯跟她一樣五顏六色亂七八糟的酒。

她把調好的酒端給我，是個很小很小的杯子。里面不是我的彩色，而是像她和顧小峰那樣的黑白的方塊。她看我的時候眉毛挑了起來。我很不爽。

我醉了。我要她給我調了好多好多杯，然后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顧小峰對我說，我沒錢了，你少喝點。

她聽見了，笑著說可以不用交錢的，帥哥給我們唱首歌，我就免掉這位妹妹的酒錢。

我只是不停地用酒精麻醉自己。我的嘴不聽使喚，我好像對顧小峰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把他緊緊地抱在懷里，用盡我全身的力氣咬了他一口。我聽見自己依舊在說顧小峰，我愛你。

我真的好愛你。不對，顧小峰，我發現我剛剛愛上你。我愛你很多很多。

我貌似看見顧小峰在唱歌。他抱著一把吉他，傷心地望著我，是張玉華的《原諒》

原諒把你帶走的雨天

在突然醒來的黑夜

發現我終于沒有再流淚

我沒想到顧小峰唱歌竟這么好聽。雖然高音部分有一點破音，但我真的聽得傻掉了。這一瞬間我覺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顧小峰屬于我了。

就在我沉迷于自己的華貴幻想中，陶醉于我足以可以擁抱住整個顧小峰的臂膀，可以呼吸到他吐出來的氣息，攥緊他那很大很暖的手時，他卻跑了。我還想把顧小峰放在我的彩色泡泡糖里，一邊跳一邊吹，直吹得快窒息了，還在繼續吹。我把它吹破了。顧小峰跑了。他在房間里的床上放了一罐八喜純牛奶，下面壓著一張照片——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他拍我的，已被冰激凌融化的水浸濕了一大塊。那罐冰激凌已經化掉了，我用木勺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每吃一口我就哆嗦一下。太冷了。比那年夏天的雨還要冷。冰激凌里那些乳白色的小冰晶迅速蔓延到我的全身，凍住了我的手和嘴唇，只有那顆旺盛的心臟還在有力地搏動著。顧小峰說過，它是彩的。

05

杜染染把我接到了她家。對于顧小峰的一切，我像是丟失了記憶，絕口不提。杜染染就像犯了神經病，天天“顧小峰混蛋，顧小峰混蛋”地重復。我只能隨著她倒帶，不停地回放關于那個叫做顧小峰的人和事?？晌沂裁匆灿洸黄饋?，我只記得我的八喜純牛奶。一天晚上，杜染染跟我一樣喝了好多好多的酒，然后摔瓶子，開始很大聲地哭泣。她問我夏尤，你哪里痛。她說夏尤，我好痛。我突然記起顧小峰也說過同樣的話，畫面一時間涌上來太多，漲得我腦袋都痛了。杜染染張開手，把我摟得緊緊的。我用盡全身力氣推開她。我發現她不是顧小峰，她叫做杜染染。我們認識了好多年。

我把自己鎖在家里開始織圍巾。我不知道為什么，就突然想到了這個。好像我是要把對顧小峰的想念織成一條圍巾，很長很長，還要把所有的顏色全部混雜在一起。真的好長，在脖子上纏兩圈還能拖到地上。我出去把我的頭剃了，光溜溜的。我脖子上系著那條對顧小峰想念的圍巾。我回家的時候，爸正在做飯。他看了我一眼，說天冷了，你這頭可怕著涼。我爸難得說了一個冷笑話，但我哭了。我把那條想念的圍巾送給了爸。我給他一圈又一圈地纏在脖子上。爸爸馬上洗了手，站在鏡子旁，左摸右摸。他說，真好看。我不知道我忘了顧小峰沒有。我又穿上了我的那條白色小裙子，捧著那罐顧小峰留給我的八喜純牛奶吃。然后我把它扔進了垃圾桶。我找出遺忘了很久的書包，去找杜染染。去學校。

文字編輯／左家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