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活生動的敘事話語

嚴蘇是江蘇《短小說》雜志的主編，中國作協會員，國家一級作家。上世紀80年代開始小說創作，先后在《大家》《清明》《芙蓉》《天津文學》等雜志發表作品，計160萬字。出版長、中、短篇小說集多部，是個頗有成就的作家。

近日，我讀了他的一些中短篇小說集，感到很有收獲。

他的小說，多寫農村的生活，并把目光集中在小城鎮的居民身上，使他的小說具有自己的特色。

讀他的作品，猶如品茶，開始覺得味淡，慢慢地，漸入佳境；越讀，你的興趣越濃，被深深地吸引著，不忍放下；到了結尾，突然的陡轉，給你以震撼，激起你情感的漣漪。嚴蘇很善于在小說的終結處截斷讀者的期待視野，平生出一個人們意想不到的新境界，使作品產生令人回味的藝術魅力。嚴蘇是寫中短篇小說的，他同時是微型小說雜志的主編，又是江蘇微型小說研究會的副會長，對微型小說也頗有研究。因此，他的小說創作，無疑是汲取了微型小說的營養，因此，別具一格，體現了作家獨特的美學追求。他的小說，往往打破“大團圓”結局的美好模式，讓人在遺憾中對生活作一番別樣的思考。

不僅如此，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的是：嚴蘇的小說并沒有選擇重大的題材，不去寫驚心動魄的事件，小說也沒有風云變幻的情節，許多事情與細節都是我們常見的，甚至是耳熟能詳的；但是，它卻能這樣緊緊地吸引著我們，使我們只要一讀，就不能放下。這其中的奧秘在哪里呢？

除了構思的巧妙，吸引我們的，是話語，是他風格獨具的敘事話語！

有一個阿拉伯的諺語說得很形象，不是蜜，卻能粘住一切！

文學是話語的藝術！杰出的話語，能使平庸的素材變成生動的故事，能使枯枝變成翠綠的大樹，能使沙粒變成鉆石！

近些年來，許多作家在敘事的方式上竭盡力氣花樣翻新，例如，運用西方敘述學的理論，或借鑒拉美文學以及西方現代派的寫作方式，推崇變形、怪誕、夢幻、黑色幽默等等，對中國小說的傳統寫法進行了大膽的顛覆！這些嘗試，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是，對于我國當代小說的話語如何變革，下大力去進行研究的似乎還不多。韓少功的《馬橋詞典》進行了一定的探索：運用文本的詞語解釋，形成小說鮮明的特色。作家通過語言的讀解，來揭示馬橋文化的模糊、混沌和退縮。莫言對小說話語變革的力度是大的。他的小說在書面語的基礎上，摻入了口語、方言、文言、都市流行語言。他常用句型的變化、句式的改造，來獲得特殊的敘事效果。特別是善于運用十分鮮艷的色彩詞匯，來營造氣氛，使他的小說卓爾不群。當然，形成具有獨特話語風格的成熟的作家，在當前還是不多的。而在敘事話語的探索和變革中，出現了種種不盡人意的情景：如亂用標點與不合語法規范的詞句在報刊雜志上常見，套用西方乃至港臺的話語追求所謂現代化的時髦詞句不在少數，半文半白生澀不堪的語言被吹捧為典范，等等。一些網絡語言，帶來了新鮮的氣息，但它也是“雙刃劍”，使本來精練清晰的民族語言，變得晦澀難懂。我們的小說話語的變革，如果離大眾越來越遠，那對我們的小說創作就不是推動，而是阻礙。

綜觀當前小說的現狀，再來研究嚴蘇小說的敘事話語，就能有準確的參照。他的小說話語，是在普通百姓語言的精心提煉、加工的基礎上形成的。總的特點是詼諧、生動、鮮活。貼近生活而不流俗，活潑有趣而不油滑，近于口語而不粗糙。不求淡雅清新，不求含蓄深沉，不求朗朗上口，卻讓人讀時發出會心一笑，情有所動，神有所往。

首先，他作品的話語，能極準確地描摹出小說即時的情景，給人以親臨其境，如在面前之感。

例如，“父親的官職在不斷變化……萬事通也說不清，有人問他，他抽風似的兩眼翻白，嘴打哆嗦，半天說不出一句囫圇話。曉友見了，沖上去說風涼話：你不叫萬事通嗎，今天咋裝熊啦？快說呀！萬事通張口結舌，滿臉像潑了狗血。”（《軍禮》）這里，“兩眼翻白，嘴打哆嗦”“滿臉像潑了狗血”，用生動的漫畫式的描摹，加上形象生動的比喻，把“萬事通”尷尬的表情，活靈活現地寫了出來。

一個在農村住了幾十年的農民，突然離開了自己的家，被兒子接到城里享清福，是怎樣的情狀？請看精彩的描述：

兒子去上班了，剩下老兩口“老眼對老眼”“蔣老根像一頭困獸，挲著手在客廳里轉圈圈，不一會，身上的熱汗就從毛孔里往外冒。他把外衣的紐扣解開，面朝屋頂呼出一口濁氣”（《長在天上的莊稼》）郁悶、煩躁、無奈！摸不著、看不見的心理，怎樣才能表現出來？作家通過寫人物的感覺及動作，給讀者以直觀的視覺。

老兩口心悶，又無處訴說，只能互相發泄。兩人的對話，也寫得情趣盎然：“（老伴）把衣袖捋上去，對蔣老根說，你看看，進城還不到一年，我胳膊上的肉跟鬼偷似的，眼見就松弛了。”蔣老根也說：“誰說不是呢，我眼下是有力沒處使，骨頭都閑出銹來了。”老兩口上電梯的情景更是讓人忍俊不禁：電梯開了不知道上，門再一次開了，“蔣老根一步跨進去，伸手拔蘿卜似的把老伴拉進去。”然后倆人等著，電梯卻一動不動，原來，不會按樓層的數字。極其生動的描繪，就這樣消解了因情節無曲折帶來的平淡。

小說寫那個特殊年代男女戀愛的情景，也分外有情趣。這天，哥與他的戀人第一次拉手。哥哥“模仿人家的樣子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蘭蘭見了慌慌地背過身，扭捏半晌才慢慢地轉過身來。她一只手蒙著眼睛，另一只手一點一點地往前伸。哥哥見了，心在喉嚨口撲通撲通亂蹦達，堵得他喘不出氣來。他偷眼看看前后，發現沒人，敢（趕）緊抓住蘭蘭的小手用力握住。蘭蘭的小手很軟，像小貓，又像小兔，哥哥剛握一下，它就逃走了。哥哥那不大的喉結上下滑動一下，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此時，哥哥就像饞嘴小貓，還想再握一下蘭蘭那像小貓又像小兔的手。蘭蘭的臉紅得像西天的火燒云。”

筆者不厭其煩地抄了這么一大段，實在是因為描寫得美輪美奐，令人心動神移！這，是又一個鮮活的“山楂樹之戀”！在那個時代，初戀的男女，既渴望愛情，又囿于當時環境的局限——人性的欲望被社會畸型的輿論及道德條律所壓抑，就出現了作品所描繪的特別的情景。蘭蘭內心也充滿著對愛的向往，卻不敢直接、大膽地表露出來；但既害羞，卻又抑制不住激情。哥哥作為一個男人，固然“像饞嘴的小貓”——期待更強烈一些，但他要考慮蘭蘭的感受，要考慮社會的輿論，他在承受著很大的壓力追求自己的幸福。總之，人物的心理形成了一個特殊的曲線——這種又苦又澀又甜的復雜、微妙的心理狀態，被作家捕捉到了，并細膩地展露出來，給我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請再看一段人與牛和諧相處的情境：“小牛犢確（卻）像個伢子，一會看不到王老五就叫喚，叫聲揪人，像迷路的伢子找娘，聲聲含淚，字字帶情。”王老五“牽起牛繩，夕陽里一人一牛，悠悠然，慢步行走”（《王老五和他的黑牯》）這是一幅怡然自得的農村行樂圖。人融入大自然中，大自然與人又融成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畫。天高地闊，風輕云淡，無憂無慮，令人心馳神往！

其次，嚴蘇善于巧妙地將普通百姓的俗語、俚語、諺語等等，經過提煉與藝術加工，融入自己的作品中，使他的敘事話語豐富、新鮮、形象、活潑，別具一格，彰顯了他的藝術個性。

這類的例子可謂俯拾皆是，略舉幾例：

“姨夫信了，同時也感到肩上的責任。但姨夫天生的老鼠性格，爪子落地就忘事。”（《小姨》）

農民王老五罵兒子：“你小子討飯的背火爐窮燒個啥！我告訴你，你若是把三畝好麥子糟蹋了，我端你的狗窩！”（《王老五和他的黑牯》）

“安大富擔心和她窄巷子里扛木頭，說話直來直去。”（《歡歡喜喜過個年》）

“辦證，張東來不懂這事，他要姚二妹先把店開起來，有證無證照樣掙錢，別小鴨吃蛐鱔自己繞自己。”（《幸福家園》）

“他瘦驢拉屎硬撐著。”（《傳染病》）

這類話語既不是原生態的群眾話語，也不是作家憑空想象杜撰出來的，因此鮮活而不庸俗，生動而不空泛；其特點是，多用具有生活氣息的事物做比喻，不僅確切地表現出人物此時此地的心境，而且增添了濃郁的喜劇氣氛。

第三，故意莊詞諧用，大詞小用，以造成特殊的效果。

如：“父親不明真相，他與母親像同一戰壕里的戰友，同仇敵愾，立場保持高度一致。”“父親不同意，他跳出戰壕與母親分道揚鑣。”（《軍禮》）

這里的話語，既符合父親的軍人身份，也有淡淡的諷刺意味。

再看這一段：“臘梅索性破罐子破摔，往地上一坐，對安大富來個血淚控訴，陳谷子爛芝麻，歷數安大富的不是。”（《歡歡喜喜過個年》）臘梅是書記安大富的老婆，因她年紀大了，安書記決定不讓她參加文藝演出，她于是鬧了起來。這里，不用“大哭大鬧”，而是“血淚控訴”，寫出了臘梅對丈夫怨恨的深和鬧的程度之強。接下來，臘梅鬧得太過分，被安大富訓了一頓，“臘梅一見這陣勢，知道大勢已去，再鬧下去只會自討難看。”這里用了形容兩軍作戰時分析形勢的詞“大勢已去”，既寫出了臘梅極度的失落，也反映了她的尷尬與狼狽。

嚴蘇小說的藝術魅力還不止這些，細細地研讀，你會有更大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