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日記本?”
張先生的態度很熱,全然不似那些三甲大醫院的白褂子們,熱得西子有點無所適從。她下意識地從桌子上抽了張餐巾紙,在左右手里來回揉搓著,捻出幾根小條。她本來不想來心理診所的,奈何最近老是出岔子,昨天老板已經給她警告了,要她休息一個禮拜再回去上班,她知道這是不好的信號。如果丟了工作,家里暫時平衡的蹺蹺板又該東倒西歪了。
“晚上吃你最愛吃的小黃瓜蘸醬?”
“那是你最愛吃的菜吧?”
西子頭也不抬,雙眼正瞪著筆記本電腦屏幕,感覺疊影重重,金光閃閃。丈夫何黃山把他那雙小蘿卜樣粗短卻偏留了長指甲的大手放在西子的長發上,輕輕摩挲,有點像鋼耙子,扯得西子時不時的疼。但西子無暇理會,疼就疼吧。她要在上班前的一小時內趕完一份上半年度的市場報告,發到老板郵箱里,才好請假開溜,去做心理咨詢。這意味著她要把三十三份文檔的內容東摘西抄,貼到一個幻燈片里,然后修改字詞句,調整格式。光剪切粘貼就得花掉四十多分鐘,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何黃山的手順著頭發,來到她腋下,鉆過去,爬到了胸前。西子果斷地拍掉那雙手,“啪”的一聲很清脆。
“別煩我,忙著趕報告呢?!?/p>
“那我先去買菜了?!?/p>
聽到丈夫關門的聲音,西子全身的線條都松弛下來,腰背隨之一虛,癱在轉椅上。她用腿一蹬,轉椅以一種悠然的、不緊不慢的姿態,旋了兩圈。丈夫何黃山,認識的時候他穿西裝打領帶賣保險;結婚的時候因為保險沒賣好,東拼西湊借了點錢開個小飯館;去年飯館關張,他便心安理得地天天窩在家打網絡游戲,說要好好安撫一下自己創業失敗沮喪得沒法找工作的心情。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都寄托在西子的工資卡上了。沒認識他以前,她是“月光”,喜歡把自己從頭到腳弄得精致:夏奈爾的香水、寶姿的西服小外套、達芙妮的高跟鞋子,成堆地往家帶,紙袋再處理之后,數量可供何黃山老家一村人解決如廁問題?,F在她照樣是“月光”,只是沒有一樣“光”在自己身上。
“西子?”張先生輕喚她。
“嗯?……啊,是的,一個日記本?!彼罱先菀鬃呱?,因為睡眠不太好。
來第三次了,她本來叫他張醫生,他堅持她叫他名字,后來兩人妥協,她叫他張先生。
這種私人心理診所的好處是:交錢,談心,走人。治得好治不好,從此相逢陌路,也只是曾經的雇主與心理顧問關系,或者視而不見,或者一笑了之。她有過一次去大醫院的經驗,門口堆滿了人,有個精瘦的男人借著讓座跟她搭訕——他也是強迫癥,老覺得自己小腿上長了東西——西子倉皇逃竄。而這種私人小診所,都是一個一個預約來的,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會跟誰多說一句,不必有什么泄露隱私的心理負擔。
“日記本怎么了?”
“那是我大學時的一個日記本。大一有記日記的習慣,后來不記了,隨手放了個地方。畢業的時候好像有印象見過,但忘記放到哪里了。是扔了?燒了?當廢紙賣了?還是藏在什么地方?上次來過你這里以后,我就忽然想起這件事,一個禮拜都控制不住自己。一旦想起來,就剎不了車。有一次我坐在出租車上,已經到了公司樓下,看到駕駛副座背后的兜里塞著一本雜志,忽然又想起那個該死的日記本來了,只好隨口說個地方讓師傅去,讓自己留在車里繼續想。結果在城里繞了整整一天,班也沒上,魂不守舍地回了家,晚上沒睡著,直到第二天中午按例要在公司例會上發言,才算打住??傊?,只要想起來……就必須有個超級強大的力量,才能控制住自己?!?/p>
說起公司的例會,西子又開始神游八荒。
何黃山的老母親跟他們住在一起,前年得眼疾,一只右眼失明了,只剩下白里泛黃的一個小三角形,上眼皮還時不時地抽動。西子每次見她,都忍不住想探究那片白色背后到底藏著些什么心思。老太太不是愛說話的人,一天不說一句話的情況一周也能出現那么兩三回。但是她又很怕看她,因為那只沒失明的左眼炯炯有神,閃著某種她理解不了的光彩,那是上個世紀殘存下來的威儀和嚴謹。
“娃,上班去呢?”
“嗯,媽,我這就走,開會要遲到了?!蔽髯勇牭闷牌诺哪_步聲從臥室啪嗒啪嗒出來,連忙踢掉一雙新買的鞋子,藏到鞋柜一個舊鞋盒里,順手拿出一雙磨了兩年發黃的白色小羊皮鞋,套到腳上。
“又要開會?”
“嗯,是要開會,開小會,不是大會,不用買新衣服,放心。”
婆婆臉上的皺紋這才松弛下來,“哦,那就好。山子不容易,每天都想著怎么給這個家多省幾毛錢。一個大男人買菜還講價,我都看不下去了?!?/p>
“知道了,媽。”
西子知道婆婆看不慣她買那些百八千的服飾,就算一千塊的衣服謊報一百八,她依然嫌貴。西子不愿和她糾纏這些事,連忙把那只對她有特殊吸引力的泛黃眼珠關在門背后。她想再過個三十年,自己是不是也會變成這樣一個讓人愛不起來,又沒什么理由去厭惡的老太太。在那天到來之前,是不是應該先給現在的自己拍個寫真集或者錄段視頻之類的,以后拿出來看看,好給自己做個提醒。
“你剛剛用了一個藏字,為什么?”
張先生好像發現了什么,黑框眼鏡后,眸光一閃。他年紀不大,跟她差不多,充其量比她大一點點。這樣的關系有些太過容易親近。不過,容易親近,就容易溝通,也是件好事。
西子看著他,沉默,她顯然沒注意到自己用了這個詞。
“日記嘛,日記總是寫些不想別人知道的事,如果是可以說的,就不用寫下來了。八成就是這原因,我用了‘藏’這個字。”
“那么,我也不方便問內容吧?”
西子沉默,看了他一眼,猶豫。
“你也知道的,心理問題的治療,有一大半要靠咨詢者積極主動配合。而且……”
“我知道?!?/p>
“那是還不太信任我,所以不能說?”
“不是,是我不知道從何說起。”
兩人對視約有十秒,這十秒鐘,西子感覺他們交換的內容,遠比她那份近一百頁的幻燈片表達的更多。
她把眼光往右邊白墻上掃了掃,一幅梵高的畫《兩棵桃樹》,這是畫家自己認為畫得最好的一幅風景畫。不過她更愛梵高的《星夜》。風景畫上曲曲折折如散開的毛線球般的筆觸,讓她有種恍惚迷離的感覺,好像梵高的眼睛在凝視著她,跟她訴說自己遭遇的困頓。
這里跟她平時去過的一切地方都不一樣,雖然,他已經把這個診所弄得很舒適質樸,對她來說依然不太真實。整個診所是一套高級公寓樓的底層,綠化很好,每隔五米種一棵小銀杏樹。診所被隔了很多小小的隔間。這個房間里擺著一張黑色胡桃木桌子,一套同顏色的柜子,不算太高,一張黑皮長沙發,上面有兩個綠色抱枕,擺了幾盆綠色植物,一切都普普通通。柜子前面堆放著三大抽面巾紙,平空冒出來一點居家氣氛,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而她跟他這么一個陌生人在談的話題,就更加超乎日常生活可理解的范圍。但她卻穩穩當當坐在這里,沒打退堂鼓,甚至還打算更進一步說些荒謬的怪話。
想要把病治好的愿望是那么迫切,西子終于逾越了自己的心理防線。她不想再這樣被自己折磨下去了,人控制不了自己的言行舉止,真是很要命的一件事。畢竟,張先生好奇的那些事,是已經與自己不相干的陳年往事了。而能不能治好病,則關系到自己能不能保住工作,能不能保住工作又關系到能不能養家。另外,她已經付掉了十分高昂的咨詢費——來他這里,每小時八百塊。張先生的醫術和醫德在國內都是頂級的,她是經轉了好幾道彎的朋友介紹,才預約上的。而這一刻她竟然覺察到了他的好奇心,這本來是一個職業的心理咨詢師不應有的心態。
“那是我少女時期的日記,記的是戀愛的全部經歷。有好有壞,有美有丑,總之有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比如說,第一次牽手時我非常的緊張,無論對方怎么解釋都不行,后來自己跑回了宿舍。當然這只是其中的一個例子。”
西子看看張先生,她掩藏了很多,她想他也懂。他們都不是那個年紀的人了,一點就透。他回避她的目光,進入沉思狀。
“你覺得你最可能怎么處理了呢?分手的時候把它送給對方做紀念?有可能嗎?”
“那不是我會做的事。送給對方等于暗示自己還有牽掛,而我是喜歡干脆的人。”
“或者,你真的把它燒了?”
“好像是有這種可能。那時候大家都偷偷買酒精爐做吃的,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小爐子。但是確實想不起來到底有沒有燒掉?!?/p>
“你習慣把那個本子放在哪里?旁邊有什么東西嗎?”
“在床頭的書架上,夾在米蘭·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和薩繆爾·亨廷頓的《文明的沖突》之間?!段拿鞯臎_突》是書架上的最后一本,后面就是我喜歡的一些CD?!?/p>
“那些書和CD還在嗎?”
“還在,我畢業的時候,放回父母家了,一直在那里?!?/p>
“所以……只是不見了那個日記本?”
張先生盯著西子的手看。西子這才意識到,坐下以后,自己一刻不停地從桌子上的盒子里取出餐巾紙,揉搓,扔進廢紙簍。桌上那本來飽滿的紙盒子,已經有點癟了,又低頭看,廢紙簍里的紙團也已過半。她訕訕地收回手。張先生把那盒紙拿起來,放到抽屜里。
“你不介意吧?這個行為也算是強迫癥的表現。我跟你說過,減少強迫習慣,學習忍受焦慮的情緒,這是治療的第一步?!?/p>
“我……”西子覺得心里空落落的難受,伸手想要去抓點別的什么,看到張先生執著的目光,終于忍住了,“我不介意。”
“那好,我們繼續。”
“是,說起來讓人不好意思,好像我特別在意那個本子似的??墒侨绻貏e在意的話,我就不會忘記自己放在哪里了。”
“你還有他的聯系方式嗎?”
“你是說……”
“你的前男友?!?/p>
“準確點說,他不是我的前男友。我們從來沒有開始過,也沒有結束過。我沒有他的聯系方式,自從畢業后就沒再聯絡。”
“畢業的時候也沒有再見一下嗎?”
“沒有。”
“嗯。”張先生又陷入沉思。
他的這次沉思,時間很長,至少有十五分鐘。診所里沒有鬧鐘,西子看不到時間。這段無聊的光陰里,她上下打量這間不大的小房間。除了那幅畫和那堆餐巾紙,沒有任何一丁點有特色的東西了。沒有音樂,甚至連鳥叫聲都沒有。她站起來走了幾圈,走到面對他的方向,看他依然沒什么反應,又再轉幾圈。最后,她決定坐回他對面,等他。等待心理醫生的判決,是一種很愉悅的感受,因為已把問題交給對方,自己的大腦可以休息一陣子。那些惱人的癥狀,以及由此引發的左思右想,反復煎熬,真叫她痛不欲生。
他終于打破了沉默,這次,他很大方地把抽屜拉開,把紙放回原位。
“現在你可以繼續抽紙了?!睆埾壬f著把餐巾紙往她面前推了推。
綠色硬紙盒,印著淡雅的花紋,潔白的餐巾紙,與別處看到的沒有任何不同。但西子卻因張先生的這一轉變而好奇。她開始注意這盒子,仿佛這是一個潘多拉的魔盒,抽出一張紙,就可以抽出塵封在她心底多年的記憶。她忽然有些遲疑,不是因為紙的緣故,而是因為這一瞬間從心底升騰起來的某種說不清道不明,欲迎還拒的情緒。如果非要抽一張紙,她寧可他來替她代勞。
西子想了想,沒有伸出手?!皼]事,我現在可以控制自己了,這紙對我來說已沒那么大的吸引力?!?/p>
“你知不知道人們忘掉的,通常是兩類事情?一類,是很不重要的,另一類,是那些最為重要的。留在我們可以找回的記憶里的,多半是些不算太重要,也不是太不重要的事。但我們往往以為忘掉的都是不重要的事。”
“你覺得那個本子屬于后一種?”
“嗯。它對你來說,本來就應該很重要。因為它承載了你少女時期最珍貴的記憶。你不可能說扔就把它扔掉的?!?/p>
聽到“最珍貴”三字,西子心頭嘎嘣一下。何黃山以前住的村子旁邊有個礦山,礦山里有礦道。他跟她說起往事的時候,說過炸藥包開山的過程。開礦的工人把炸藥包放到礦井最深的地方,自己出來,點燃火線,只聽得里面一陣悶響。再進去的時候,路已經開了。她的心臟就好像那礦井,在一瞬間被張先生硬生生打出了一條隧道。原來她一直想要否認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事,而這導致礦井里的灰塵越積越厚,最后終于暗無天日。
“可是我真的忘記了它到底在哪里?!蔽髯余摹?/p>
“對你來說,確切知道到底如何處置了它,有那么重要嗎?”
西子沉默。
“只要你的心里還一直記得,在記憶中模糊,又有什么關系?我們每個人都過著類似的生活,對很多事情失控。失控,有很多種情形,也包括喪失一部分的記憶。只是你每次為此而困擾的時候,不要再勉強自己記起來,就可以了?!?/p>
“你是說,記得或不記得具體細節,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接受它曾經存在過。你覺得呢?”
“接受它存在過就有用嗎?我現在可以接受它存在過。”
“你現在想不起來,是因為你長期拒絕它的存在。你試圖把它關到一個自己都不知道的角落里,但它卻不斷地蹦出來。這才是問題所在。對你來說,承認它存在過,是第一步。第二步,你要允許它們再度侵略你的大腦、你的內心、你的情緒,把你以前沒有好好作答的功課,重新檢查一遍,交份正確的答卷,無論你多么討厭這門課。”
西子那條剛被打通的隧道,被這個不死心的礦工步步緊逼,不斷開挖,終于讓那些幽靈般的記憶瞬間從盒里釋放出來,在腦海中飛旋,快到了她無法言語的地步。她只是怔怔的不說話,有一丁點淚水從眼睛里滲了出來,她擦掉,可是淚水卻愈加多的涌出來。
“現在你明白了?”張先生的眼睛閃閃,給她遞過一張紙。
“嗯,”西子想對他微笑一下,以示感謝,卻又收不住眼淚,模樣異常狼狽,“你知道我的本子去哪里了?”
“是你自己告訴我的。”
“謝謝你,張先生?!?/p>
“不客氣,我應該做的?!?/p>
兩人又是一陣沉默,她只顧哭她的,他也早就習慣了來這里的人各種各樣的哭法。對于心理醫生來說,病人哭是好事,代表他們內心深處,那些被壓抑和扭曲的心理癥結,已經一點點釋放出來,那些曾經受過的折磨,被從墳墓、陰溝里死拖硬拽出來,晾曬到陽光底下,直到灰飛煙滅。他不怕任何人哭,他只怕他們不哭。所以紙巾永遠是大批大批地進貨。跟其他許多人相比,她的哭委實算是最輕描淡寫的一種,而她的哭相,楚楚動人。
等她哭夠了,他才再開口:“……我的下一個顧客還要過十分鐘才到。你……要不要再坐一會兒?”
張先生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穩穩的,除了心理醫生的職業習慣,還有一種超乎此外的熱忱。她感到很柔和、很貼心,甚至太溫暖、太貼心了。這種感覺,對于現在的她,實在容納不下,她只好把它排擠出去,免得被這溫暖侵蝕得體無完膚。他幫她打開了一扇門,而她則不想讓他看到門背后更多的東西了。
“不了。謝謝!”她能看出他眼底的失望,好像一個人費了九牛二虎的氣力,救活了一只垂死的麻雀,而這只麻雀活過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飛離他的懷抱,飛得越遠越好。不過,那失望只一閃而過,比流星更快。他顯然比她更懂得如何處理自己的情感和情緒。只是,那一刻他的失望,讓她有一些尷尬和歉疚。她試著以他的方式來安慰自己,沒事,面對它,不要再把它放到礦井里,埋灰。
“再見。”他先告別。
“再見?!彼p聲說。
西子回到家時,下午三點。
婆婆依舊坐在陽臺上納丈夫的鞋底,雖然他從來不穿??吹剿丶?,只用那只看不見的眼掃了她一下,一言不發。
“會議提前結束了,我去洗個澡?!蔽髯痈淮艘幌隆F牌胚€是沉默。西子想,也許她猜到自己今天沒去上班,不過,她既不捅破,她也沒必要在意。
西子放了滿滿一木桶的熱水,撒了許多路上買到的新鮮玫瑰花瓣,自己跳了進去。在幾近滾燙的熱水中,她依然能感覺到四肢的冰涼,像個埋在墳堆里的死人,那種冰涼,從腳趾尖,穿過脊髓,敲打心臟,想要把一切冰冷的創傷,敲打出來。西子坐在浴池里放聲大哭,腦海中閃過許多。
她看到一個女孩,一個對她來說既熟悉又十分陌生的年輕女孩,在十一月北方寒意沁人的天氣里,她只穿一條單薄的褲子,蜷曲著,坐在洗手池邊的地上。來來往往的女生,有拉扯她起身的,也有好奇地看看,拐個彎去洗衣服的。她只是不動,污水浸濕了她,想必下半身早已全然麻木,嘴唇發紫,她卻沒有感覺。她好像有一些理解她,卻走不進她的內心世界,也無法完全體味她的痛苦。
女孩站起身,渾身濕漉漉的,走回宿舍,抱起床頭所有的書,很大的一摞,走出宿舍,下了樓。西子尾隨著她,看到她把那些書一本一本扔進樓下的垃圾桶里,一邊扔一邊擦眼淚。那里面夾著那個日記本嗎?西子努力想看得仔細些,她卻扔得很快,似乎慢了一步,就會手軟。西子恨不得能伸手到垃圾桶里,把那些書一本一本撿回來,可終究不可能了。女孩扔完了書,好像做了一場大手術般癱軟無力。她回了房間,西子看到她躺在床上,木然,一動不動。床邊的書架上空空如也,一丁點東西都沒剩下。
西子正欲了結這段相逢,女孩卻忽然坐起身,快步沖向樓下。她來到垃圾桶跟前,伸出纖長白皙的胳膊,去垃圾桶中掏東西。女孩伸出右手,一個腐爛的蘋果,上面有幾只蛆蟲好奇地探出頭來,左右扭動腰肢。女孩也不覺惡心,倒是西子胃里一陣翻滾。女孩把蘋果扔回去,只留著蘋果下面的本子,左看右看,顯然不是她要找的東西。她雙手扶著垃圾桶,就在西子納悶的瞬間,她咬著牙,吃力地抱起那個垃圾箱,把它整個倒了出來,“轟”的一聲響。引得一個守門的阿姨看見,沖了過來——阿姨發胖,懸垂的雙奶左右晃蕩——她大聲喝止女孩。女孩置若罔聞,直到她在垃圾中翻到了她想要的東西——那個本子,綠色絨布的封面,被污水浸了一個角,黑突突的,一只蟑螂在書頁與封面的縫隙間尋找出路。她拿起本子,捏起蟑螂,扔到地上,又把本子上的綠絨布卸了下來,捏在手里,露出白色的硬質紙封面。她把本子連同那污了的綠絨布,抱在胸前,轉身走回宿舍。
女孩回到宿舍,一直拿著本子,端起塑料盆,到水池里弄了點水,回到宿舍,往水里點了幾滴洗滌靈,把綠絨布浸進去。她依然用右手抱著本子,滿身臟兮兮的,躺倒在床上。她輕聲唱一首歌,邊唱邊哭,西子聽不清楚她唱的是什么。
熱水不停地流淌,西子繼續浸泡自己,在仲夏的午后,大汗淋漓,泡得手指上的皮膚發白腫脹。她終于不再覺得冷了,起身披上浴巾,走出浴室。窗外,已經看到黃昏的霞光。
她找出一條綠色的裙子穿上,走出家門,想喘口氣。
她停靠在一個迷離街角的銀杏樹下,霓虹燈影斑駁。她的心情好像被六月天的雨洗濯過一遍。雖然還有一小塊干涸之處沒被澆透,那個女孩拿回本子以后,究竟是如何處置的?而今天的資訊,額外又給她添加了一點新的怪異情緒,那是張先生帶給她的新困惑。她本來以為她可以把他連同他的診所都忘掉,但似乎在他那里發生的一切,無情地插足了她的真實生活,想要擠占一部分空間。她一身輕松,穿著喜歡的裙子出來,仿佛是要赴他的約會似的。她為自己這荒唐的念頭感到滑稽。
她還是不知道那個本子到底去了哪里。但是,正如張先生說的,這個問題,有那么重要嗎?
西子釋然地笑笑。一些事忘不掉,另一些事記不起,不是人之常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