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里的娘親

一個缺少母愛的男人，他的人生無論如何都不是完整的。母親對我的愛，在我一歲半，或者不足兩歲的時候，因為她的病逝而猝然終結。我的人生，就因為這先天的殘缺，無論如何，也難以達到完美的境地了。

母親究竟長得什么模樣？不僅我的記憶是一個零，就是實物之中，她連一張黑白照片也不曾留下。是父親怕我們傷心，而讓它消失了，還是從來就不曾有什么相片？父親好像也沒有什么相片，當然，在辦理身份證以后，這一空白被填補了。在那個年代，他們恐怕還顧不上照相。他們的一切努力，恐怕就是為了我們的嘴巴，和身上的衣服。他們的青春埋葬在為兒女們的“打食”里了。

父親是1996年1月病逝的，他活了77歲。倘若今天還有他，應該是92歲了，可是他沒有活到。我生于1963年8月，娘究竟是在1964年7月23日，還是1965年7月23日去世的，現在已經不可能有人告訴我，所以，我是在1歲時，還是不到2歲時沒有了娘，也成了一個模糊的概念。父親說我走兩步就栽跟頭。父親是在48歲時失去妻子的，我娘比他小5歲，那么，娘只活了43歲。

我很后悔，父親在世時沒有尋根究底，問一問娘的模樣，我也很后悔，沒有打破沙鍋，問一問娘的疾病。父親走了，我找誰問去？是我沒心沒肺，不知道娘親？還是怕翻起父親的傷心地呢？好像，還談不到后者。父親病逝以后，我想，母親在父親心中，還是有分量的。一個48歲的男人，中年喪妻，一個人挑著家庭的大梁，卻一直沒有找一個人來幫他分擔，恐怕不是他不想。除了替我們擔心，比如有了后娘，跟著就會有后爺，還沒有一個女子能替代娘在他心中的位置，恐怕也是一個原因吧？

我娘是什么模樣呢？有人說，看見你大哥，就看見你娘了。我大哥一米七左右的個子，是我們兄弟三個中的唯一一個大個兒。鄰居大娘說，你哥隨你娘，你隨你爺。那么，娘在兒女心中，也是不矮的了。還有人說，你娘很來力。這等于說，娘是個干凈利索，善于操持家庭的人。又有人說，你娘跟人親，人家求借到你家里去，你娘從來不會讓人空著手回。

我娘，這么好的為人，怎么就得了病，說沒就沒有了呢？我撲了大歲數，夜里好失眠，睡不著了就想娘，想娘的病，想得腦子疼，鉆牛角尖。我娘的死，聽人說，是我家宅子不好。我家是靠街道的宅基地，路南邊的宅子，門是背陰開的。這個家，不是我的老家。父親說，咱們的家，在東頭。我的老家住近村莊的東南角，莊里鄉親稱我們是“一甲里”。我的大伯、三叔，還有我父親，他們兄弟都成了家，擠在一個宅子里住，有的還睡敞篷。人多了，勺子也有個碰著鍋沿的時候。總得有一個人先走，父親選擇了走。父親后來的家，是他買的人家的宅基地。

母親死于一種很不幸的病。有人說她是精神病。“精神病”和“神經病”，這兩個概念，哪些部分交叉，哪些部分不一致？至今，在我心里也還是一本糊涂賬。父親要下那個宅子以后，在一個冬天里蓋房，看得出他們對壘窩的急迫。父親說，冬天天短，掉不過屁股來就黑了天。冬天的工夫不當工夫使。頭晌九點才下手干，下晌三點就上凍了。那兩間土坯房，還是“摻假”的，青磚壘砌的十一二層屋基，青磚鑲門子鑲窗戶，門上青磚發的碹，除此之外，就是土坯和著麥穰泥壘到平口。我想象，當父親和母親從聚居的老宅院，搬進他們雙手締造的新家，他們會怎樣慶賀呢？

我家的宅子前從前是一個場院，主人在那里建了一個馬號。夜里，那里并不安靜，晚上常有黃鼠狼出沒，在屋頂上躥動。據說，我娘后來得病，與那種動物有關，是中了邪，解不開，積勞成疾的。關于中邪，農村的說法，至今還讓人乍頭皮。據說，人被這種東西纏身以后會不是自己，滿嘴里跑火車，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或者有鼻子又影，有枝有葉，不由你不信。

那個年代，農村照明還是用煤油燈。村支書從“三干會”上帶回來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新農莊的藍圖，被鄉親們當成神話笑談著。沒有電燈的年代，黃鼠狼這種動物很活躍，有時好像也能夠左右一些人的命運。這種肢體柔軟的動物，除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拖著人家的雞婆，拖出“噶吆噶吆”的呼救聲外，還能讓人迷瞪。黃鼠狼作祟，據說能讓人沒有了羞恥之心，甚至赤身露體而不自知。

小時候我去公社廢舊收購站賣廢品籌集買小人書的錢，總看見墻上釘著一張黃鼠狼皮，還掛著兩節干電池。這是通電，據說這樣，黃鼠狼便不能傷人了。黃鼠狼死了也能害人？真是越說越神了。

鄰居大娘說，你娘得了癀病，又沒有錢治療，人越來越瘦，越來越瘦。人身體弱了，邪氣就來侵身。我娘得的是什么病？倘若她有幸活到今天，醫學上會不會有治愈的辦法？我們會不會舍身出力去給她救治？或者，因為為了維持一點可鄙的面子，而讓她含悲飲泣？我不敢往深里想了。

關于我娘，從前她是死心塌地愛著她的大兒子的。我想，如果她活著，她會像愛我大哥那樣，愛她的老生兒子。母親，兒女恐怕是她的傷心地。在我大哥的前邊，還有三個哥哥，他們都沒有活過8歲。這對于我的雙親來說，恐怕成了一種宿命。大哥的呱呱落地，沒有給我的父親和母親心里照進陽光。大哥也是三日病兩日災的，沒有醫生能夠看透癥，父親說，他的大兒子今天白瞪了眼，明天挺了脖根，他和娘整天提著心過日子。娘懷里揣著大哥，父親肩上挑著兩個箢子（里面放著給人家的謝禮），神也求過，佛也拜過，醫生也看過，大哥總在生與死之間掙扎。好歹長過8歲去，才讓父母松了一口氣。大哥后來沒有大病大災，但總是長不胖。娘一定為她早夭的幾個兒子傷過心吧？那是一種扯扯耳朵連著腮，傷著骨頭動著筋的痛啊！

我想，父親和母親之間也不會總是風平浪靜吧？父親說，我奶奶會抽煙，還好喝茶。父親五天趕著四個集，賣煙酒雜貨。據父親說，年集，除了吃的喝的，人們能在他的小攤上辦全年貨。父親孝敬我奶奶，當然背著我娘。他會買上一些東西，讓本莊來趕集的鄉親直接給我奶奶帶回家，當然也會藏藏掖掖直接給奶奶拿去。看來，這樣的事情如果說在當面，我娘未必情愿。所以，父親只好偷偷摸摸地干。這話，是誰家的兒子不能盡孝，說“有本事不如不踏上”，把責任推給媳婦，而引起的。父親說這事兒，不是嗔怪我娘的不孝，只是說做兒子的只要想盡孝，辦法總比困難多。

關于母親，父親最念叨的，還是大煉鋼鐵那年，生產隊為了讓煉鋼爐吞進吐出，組織人挨門挨戶、鉆天覓縫找可往煉鋼爐里扔的東西，連門上的釘，閂門的掛，柜子上的拉手，以及柜子的銅鑲邊都會揭下來。父親有兩把喜愛的錫壺，一把是酒壺，亞腰葫蘆模樣，一把是茶壺，很像多年前一個叫做《多瑙河之波》的電影上，水上漂著的水雷，無非個頭天差地別罷了。那次有人去我家，幾乎挖地三尺。我娘在保護我父親的愛物上十分機智，趁人不注意，把酒壺和茶壺藏進了麥草垛。多少年后，每逢過年，父親會把那兩把錫壺用玉米皮蘸著水擦得锃亮。父親說，這兩把壺，是你一位姓馮的大爺給我打制的，這是他的關門手藝。從這件事情可以看出，我娘是愛著我父愛的，要不怎么說“愛屋及烏”呢。父親去世以后，我們將那兩把被娘所搶救下來的錫壺，父親一輩子的珍愛之物，小心地放在父親的骨灰盒一邊，讓它永遠陪伴著父親。如果父親在天有靈，我們希望他享受著那壺里的日月，醉里的乾坤。

我是怎么也想象不出娘的模樣了。按照農村人的說法，夫妻兩個，如果男人早年去世，叫做妻子妨夫；如果兒女下生時或者很小就沒有了娘，是兒女妨娘。我不過2歲就死了娘親，是我命硬，把娘克死了嗎？如果有人想收養我，對于父親來說，應該是求之不得的。何況，我是他追求幸福路上的一塊絆腳磚。沒有哪個女人會甘心進門來幫別人帶孩子，帶別人的孩子。我的大娘是一個熱心人，她跑前跑后張羅著把我送人，說是讓我找個好人家，享福去。父親在她的大呼小叫面前卻很有定性：這娃是他娘身上掉下的一塊肉，是塊泥，我也要它能長莊稼。好歹我把他帶大，到那邊好跟他娘交差。

我考進三中（上世紀八十年代響當當的重點中學）后，父親已經沒有能力繼續供我讀書。上學的學費和雜費是10元錢，還是我的二哥給我籌措的。我的高中生活不足月就“早產”了，沒有人扯我的后腿，是我自己不爭氣，打了退堂鼓。鄰居們說，如果有你娘，她不會由著你的性子。你不進大學，她會跟你有完？哼！你娘那脾氣，犟！娘會求親告友，娘會砸鍋賣鐵供我讀書嗎？想著想著，我的眼眶就發熱。人有時候就得聽命。人再強，也強不過一個命去！

我小的時候，每年到了年三十，父親會捏上幾個水餃，為我們收拾一個箢子，放上燒紙，拎上茶壺和酒壺，說，去，給你娘和你爺爺奶奶上墳去。

時光是一匹牽不住的馬，父親去世15年了。每年的年三十，我都要趕回家，為他，還有娘，上墳。跪在家鄉的黃土地上，我的腳就不飄了，又有了根。

這個習慣，已經不大可能被改變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