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涼爽的柔風,撩逗得人鼻息都有點發癢。一個空曠的秋場上,石碌碡東一顆西一顆地散亂滾著。與場面相連的野草向四邊擴散開來,半人高的玉米油黑如潑墨畫一樣,渲染得鄉下的空氣有一種淡淡的香氣。豌豆角鼓脹如裂,大豆在夜色下寧靜得讓蚊蟲叮咬不已,向日葵如哨兵,威風地站在豆田里,生發出深綠色的儀態,風輕易不會在這蛙聲四起的夜里招引動靜。一條細小的沙灘小河,蜿蜒如蛇,舔過村子的濕意,微笑地悄悄走了。
沒有連枷聲音的土場上,坐了一堆無序的人。兩根楊樹桿扯起一面四面鑲黑邊的長方形白布,叫銀幕。一束光射向它,白布上就有了生動的圖像和聲音,看電影的人把頭全部擺向一個方位,欷歔激動,喊叫痛罵,沒規矩地欣賞,無規則地戲說。片是黑白片,可方圓十幾里路外的人都擠來賞看了。自行車在場邊擺陣如蛇,人眼雜亂,換片的間隙里燈光賊亮,照得那些后生女子的眼水汪汪地亂顫。燈滅后,一切恢復了黑夜。天上無月。蚊子和蜢子在黑暗中叮肉喝血,人們無奈。
早在黃昏的時候,有人吆喝著一掛牛車,拉著三個破舊的大木箱進村來,一個箱里裝發電機,一個箱里裝銀幕,一個箱里裝拷貝的鐵箱子,影片中的故事都打包在這三個木箱內,引誘得鄉下孩子對三個木箱產生無窮盡的崇拜感。戴鴨舌帽的那個放映員,只要一進村,他立馬就成了村里耀眼的風景。鋤地的大姑娘在地畔望著他,抿嘴笑,大膽的就發問:“哎,今夜放映什么片子?”回答:“黑白的?!眴栐挼娜讼染蛺懒耍骸坝形敛〉乃拦?,誰不知黑白?是問你內容哩。”一大群吸鼻涕的孩子扯著放映員的布衫,群星捧月地把他擁向隊長家里,好似這個30多歲的后生成了全村最尊貴的客人。全村的煙囪里升起歡快的柴煙。
夜幕降臨時,吵鬧的耳朵里沉寂下來,白色的銀幕上出現字幕,小伙伴們的心頓時激動得收縮起來。
電影是《南征北戰》、《小兵張嘎》。黑鴉鴉的人群擠得風雨不透。放映員給身邊的幾個柳編姑娘正講解什么,他的手卻不老實,摸著人家的長辮梢,而長辮梢是有靈性的,一會兒另一只手也和他握在一起,共同捏著黑暗中的默契。三四個大齡的姑娘圍著他,她們眼睛里看的是電影,但內心里是火熱的盤算和迷亂的情感……年輕的血液開始泛濫。
饑餓的年代里,窮困的精神生活,使鄉村的人們沒有選擇熱鬧的余地。潑墨畫一樣的莊稼地里,年輕的女子和后生釋放著愛的情趣。愛情不僅是自私的,更不能展覽給別人看,鄉下的樹叢、柳林、草洼地曾經上演過多少生動的悲喜劇。有個半啞的女子,據說看電影撒尿去了,卻遭到等待式的強奸,天黑沒認下人,卻揪下男人的半條褲腿。啞女子的父親后來找到丟棄了另一半的褲腿,硬是私了后把女子嫁給了那個“二混球”的手扶拖拉機手。
電影放完了。人群散了,那個捏過手的柳編姑娘說自己肚疼,讓放映員用自行車馱她一程回家。放映員自然高興萬分,半路上把她摟進玉米地。姑娘的肚子從此腫高了,卻最后當了放映員的弟媳婦,放映員親自導演了這個黑白分明的劇目。一夜風流后,誰也叫不起對方的名字,僅僅是一種饑渴般的需要。壓抑的欲望把人性摧毀后,他們在農田會戰或修水庫萬人會戰的場境中,才又見面相識,彼此有一種淡淡的愁怨,像早晨的霧天過后,水淋淋的滿地豆角鼓脹一樣。
今天,鄉村里風景依舊,夏夜的柔風依然撩撥人,但是那種叫人渴望的電影,不用掏錢的精神會餐的藝術形式,卻躲在昂貴的城市影院里尷尬冷笑著。什么時候把小學六年級孩子的眼睛放逐成鄉下天幕上的星星?什么時候讓我再次重溫玉米林中樸實的風景?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