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青翠的杉樹林,只是隔開了他和她所在的兩座村莊。
杉樹林里不只有杉樹,還有許多知名抑或未名的植物一起分享著這片熱土,如采薇、婆婆丁、蒼耳、蕨、車前草、薺菜、毛根……這些名字,聽起來都很民間很原始,有著極其濃郁的泥土氣息,既親切又有幾分懷舊。較之動物,絕大多數植物都很友善,一幅相安無事互無侵擾的和平景象,弱肉強食、勝王敗寇那是動物們的事情。
他和她因癡迷植物,自然而然成為這片樹林的常客,雖然來得較勤,可每次還是會有新的發現。
“安安,快看,那里有草莓。”13歲的她站在春風吹拂的杉樹林里,指著一叢矮灌給14歲的他看。
“妖妖,小傻瓜,那不是草莓,是蛇莓!”他正色,毫不含糊地糾正著。
她很是不屑地“哼”了一聲,櫻桃小嘴翹得老高,嘀咕道:“草莓,蛇莓,不都是莓嗎?”盡管嘴上硬,心里卻已然接納。她像一只輕盈的花蝴蝶,翩翩飛向蛇莓,好奇心使然,伸出白嫩小手,正欲采擷。
他突然捉住她的手制止道:“妖妖,它有毒,采不得,采不得!”
“采了會怎樣?”
“采了會被蛇咬。”
她的心一驚,膽怯因子朝四面八方相約涌來,卻還問:“吃了會怎樣?”
“吃了會中毒變成蛇。”
“變成蛇才好呢,可以在水里游來游去。”
憨厚實誠的他不再吱聲了,只是不停地往臉上送笑容,眼眸一如清澈的湖水,在暖陽的映照下,泛著迷離銀光。
她是他生命中最初的一場桃花劫,他插翅難逃,卻也不想逃,他情愿被她劫持。
那個懶洋洋的午后,校廣播站像是著了魔發了瘋,反復播放著陳百強的《偏偏喜歡你》,一口氣也不喘,完全不給其他歌曲或者節目以機會。磁性的嗓音、癡纏的歌詞,還有窗外吹進來的縷縷春風,構成了一股強大的氣場,令青春年少的他無法招架,臉“刷刷”紅至耳根,體內熱血翻騰,心口小鹿亂撞……
鬼使神差地,他撕下一張作業紙,折成紙飛機,對準她,投射過去。技術還不錯,不偏不倚,恰好抵達她的后腦勺。她微怒,回頭。心高氣傲的她,怎容人冒犯?一氣之下,將鋼筆管里的黑墨水朝他身上一甩,潔白的襯衫,霎時梅花朵朵開。
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他并不氣惱,更沒有出現少年維特之煩惱。他望了一眼身上從天而降的“梅花”,居然沖著她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好看的田七白牙。
這不按常理出牌的神情將她給震懵了。看著自己的“杰作”,本來還有絲罪惡感的她,因為他的寬容一笑,所有的不安,頓然煙消云散。
兩顆青春年少的心,被柔和的春風吹柔、吹軟,在萬物生長的季候,在綿綿春雨的滋潤下,悄然萌出一枝懵懂的嫩芽。
從此,她成為他的全部,連他自己都說不清。
班上有個愛搞惡作劇的男生,曾拿著一條灰不溜秋、軟不拉嘰的水蛇,嚇唬最怕蛇的她,聽見她的尖叫聲,他從教室外沖到教室里,一把奪過男生手里的蛇,重重地扔到窗戶外,將那男生惡狠狠教訓了一通。那男生不服氣,兩個人便干起了架,最后兩敗俱傷,雙雙掛彩。
就是這樣,他不想讓她受一丁點的委屈,容不得任何人欺負她,如果需要他拼命,他可以義無反顧,甚至獻出生命也在所不辭!
當然,他并不是一個莽小子,亦有很細膩的一面。
一次,他抱著幾本嶄新的小人書樂呵呵地跑到她面前,說:“妖妖,這是我城里的表哥送給我的,我也不愛看這些,送給你看吧,就當是幫我一個忙,放在我這里完全是浪費資源啊。”
愛看書的她沖他一笑,欣然接受了他的饋贈。
那時的她其實并不知道,這些書并非他的表哥所送,而是他一點點地省下早餐的錢,特意跑到鎮里的書攤上購買的,他不想讓她有一絲的負擔,他要讓她輕松的接受。
春天過去了,陽光漸烈,林子里的杉樹越來越繁茂了,蛇莓花、蛇莓果也越來越多了。
而她,卻在夏季來臨時,隨著父母進城了。
臨走,他來送她,默默凝視,相對無言。月兒給高高的杉樹梢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亮黃的蛇莓花泛著一絲妖氣,猩紅的蛇莓果釋放著傳說中的毒汁。
“你以后還會回來嗎?”他搓著手,注視著她,深情地問。
她的目光借著黑夜的掩護,朝別處閃躲,游離,她的心早已飛到天上去了,想象著另一片新奇的天空……回來?她怔了一下,她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只想快快飛走,飛得越遠越好。終究還是不忍心傷害他,用善意的蜜語甜言相灌:“只要你在,我當然會回來,我每年都會回來看你的……”
她隨著父母輾轉幾個城市,他的影像越來越淡了,當年的許諾不過是一紙未簽名的合同。
那一年,為了療一道情傷,她只身來到湘西,在某個深山谷,她突然看見草叢中長著幾粒猩紅的蛇莓,正欲用手去觸摸,一個久違的聲音依稀響了起來:“妖妖,它有毒,采不得,采不得!”
積攢了千年的淚水,霎時傾瀉而出……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