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原本是可以離休的,因為渡江證丟失了,所以變成了退休。
1949年的春上,也就是江北剛解放不久,剛剛取得淮海戰役勝利的解放軍又在厲兵秣馬,準備渡江戰役了。上面下達任務,要地方為部隊渡江籌集船只和選調船工。岳父一聽說這消息,便去找一起玩船的麻三爺,那時還叫麻三。麻三不干,說長江天險,無風三尺浪,我們的木船經不起拍打的。再說還要打仗,炮彈沒長眼,說不準一炮打來船艙就給炸個洞,小命不保的。岳父罵了一句,膽小鬼,就獨自一個人去找村干部。
村干部也不允,說這渡江不是渡河,你嫩著點。岳父就硬磨,說男到15當家漢,我都18了,保證能行。再說,支援大軍過江人人都有份啊!村干部拗不過,就說,那好,你的船我們征了,人不能去。岳父更不依,說我們家有祖訓,人在船在,哪能船去了人不跟著?要不然,你不讓我去,我也不讓船去。村干部無奈,當下找人不是問題,船可是緊張得不得了,于是便依了岳父。
岳父在家排行老二,但卻繼承著祖業操持著家里維持生計的一條船,在巢湖這一帶替人家運送糧草,捎帶貨物。上船好幾年了,手藝還過得去。見村干部應承下來就暗暗發誓,一定要在渡江時表現表現,看看長江究竟有幾多天險。回來的路上他又罵麻三,膽小鬼!
麻三想不去也不行。籌集船只的任務緊,村干部發火了,好你個麻三,人家吳二,我岳父那時人稱吳二,村干部說人家吳二年齡比你小都主動報名要去,你卻做縮頭烏龜,還像不像話?你再不去我給頂帽子讓你戴:破壞大軍過江!麻三無奈,亮著幾點紅麻子說,我去,我去。后來麻三告訴我岳父說,那當兒他在心里直罵,好你個吳二,就你積極,害老子跟你倒霉。
就這樣,岳父和麻三搖著自己的船,隨著船隊過巢湖,經裕溪口,到長江邊上集訓去了。
岳父和麻三都參加了渡江戰役。關于渡江過程中的激烈場面岳父后來不止一次地和我們說起過,但都說得輕描淡寫,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長江也不過比我們家門口的內河要寬些,險不到哪里去。不像麻三爺,后來我認識他的時候大家都喊他麻三爺了。麻三爺一說起這段經歷總是眉飛色舞,吐沫星子像臉上的麻點子一般光彩噴人。嗓門挺大,說,長江那個險啊,風緊浪急,一炮打來水柱子比船帆還高!子彈在頭頂上嗖嗖的,雨點似的,睜不開眼……
渡江戰役結束后,岳父和麻三爺又搖著自己的船回到了內河,每個人都領到了一張“渡江船工光榮證”。光榮證上寫著:“船工某某某于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一日至四月二十六日參加協助本軍渡江作戰,英勇行船,完成任務。本軍除致感謝之意外,特發給渡江船工光榮證,以資表揚。”落款處有陳毅、粟裕等的名字。
就憑著這張渡江證,岳父和麻三爺他們回來后的第二年便被安排做了政府的工作人員,兩個人一起進了農調隊,幫著做些土改方面的事情。
岳父很高興,工作熱情也很高,整天地跑前跑后跑上跑下,很得領導賞識。麻三爺就不行,他受不了那份苦,常常抱怨出力不討好,出力沒報酬,做義務工似的,于是不久就辭職不干了。他又去干自己的老本行,跑船。那陣子,糧食緊張,運糧食能賺錢。
麻三爺走時,岳父又罵他,忘恩負義的東西,政府都給你發光榮證了,還不為政府做事,盡想著自己的蠅頭小利。
罵歸罵,麻三爺卻一點也不惱,還向岳父借渡江證。麻三爺說,有這東西過裕溪口就不用檢查,還不收費。
岳父說,你自己不有嗎?麻三爺說多備一張就能多跑一趟,多裝一點。岳父拗不過磨,就把渡江證給了他,罵道,你鬼東西可要保管好了,丟了,把你的賠我。
這以后,岳父就一心一意做政府的工作,麻三爺則一心一意跑自己的船,各得其樂。
一晃就是四五年。
忽然有一天,麻三爺又回來了。哭喪著臉,麻點子更亮了。他打報告給政府要求重新參加工作,還說了一大堆的哀求話,可憐兮兮的樣子。岳父一問才知道,麻三爺的船由于超載在長江里出事了,小命差點不保。考慮再三,他還是覺得在政府里工作保險。也許他曉得了,政府的工作人員開始按月拿工資了。
那年頭參加工作還是比較方便的。麻三爺因為在原來政府的花名冊上就有名字,再加上有渡江光榮證,所以恢復工作就沒費多大的事。可岳父還是笑他,好馬不吃回頭草,怎么還有臉回來?麻三爺便苦著臉笑,笑得麻點子皺到肉里看不見,他說還不是想著和你一樣有個鐵飯碗嗎。
岳父就找他要渡江證。岳父說你不回來我倒差點忘了,把我的渡江證還我吧。
麻三爺不好意思地說,丟了。
丟了?怎么丟的?
船沉了,船艙里的東西都隨江水漂了。
你……咳!
岳父氣得說不出話來。又問,你的也漂了?
麻三爺說,我的沒漂。
好你個麻三,你自己的沒漂,怎么單就把我的漂了呢?
我不是好心想把你的藏好嗎?所以就鎖在船艙的箱子里,而我的就隨身裝在口袋里……
這么說我還得感謝你?感謝個屁!鎖在箱子里的漂了,裝在口袋里的沒漂,這就是你的好心?那好吧,把你的賠我。
麻三爺自知理虧,就真的把自己的渡江證給了岳父。岳父也就真的要了。要了還氣鼓鼓地罵道,忘恩負義的家伙,拿別人的東西不當回事,就叫你賠!
可事后不久,岳父把渡江證又還給了麻三爺。很多年以后岳父跟我們說,當時是一時氣,就要了麻三的渡江證,時間一長,氣自然而然就消了。再說,都在一個單位共事,低頭不見抬頭見,怎么好意思要人家的東西?那是一份榮譽啊,寫著人家的名字,要不來的。
岳母總是嘮叨,說岳父是好人,吃虧了還替別人著想。岳父也總是解釋,人家也不是故意的,誰個想到沉船呢!只是此時岳母還想不到,吃虧的事還在后頭呢。
歲月如梭,一晃,岳父和麻三爺都到了退休的年齡。從一起玩船,一起去支援大軍渡江,再到一起進的農調隊,以及后來同期去的水利系統,幾十年來兩個人算不得形影不離,也算不得若即若離,就那樣,算是說得來的老年弟兄。
只是,退下來的時候,麻三爺辦的是離休證,岳父辦的是退休證,一樣的顏色,一樣的大小,不一樣的分量。原因很簡單,麻三爺算是建國前參加工作的,岳父則算建國后參加工作的。
岳父不服,找主管部門的人申辯。岳父說,我們都是1950年參加的農調隊,履歷表上填的一模一樣,怎么他是離休我是退休?辦事的人說,他有渡江證,當年參加過渡江戰役的人按政策可以辦離休。岳父說,我也參加過渡江戰役的。辦事的人說,那你有渡江證嗎?岳父說,有。證呢?丟了。丟了就沒有憑據了,辦事的人說,那就不能辦離休的。岳父說,是真的,麻三爺可以作證,我和他一起參加的渡江戰役,他當年還想不去……
沒用,無論岳父怎么解釋都沒用,空口無憑,上面置之不理。
就這樣,麻三爺成了離休干部,岳父成了退休職工,兩個一輩子幾乎平起平坐的人從工作崗位退下來以后有了等級差別。
岳父又把麻三爺好一頓罵。可罵歸罵,既成事實的事是不能改變的。麻三爺拿財政供給工資,一個月3000多,岳父則拿社會養老保險金,一個月1000出頭。不說不慪心,一說錢的事岳母就來氣,就要責怪岳父幾句。岳父呢,也氣,是氣在心里,可嘴上卻常常說,算了,錢多錢少都是吃飯,夠用就行了。
盡管一張渡江證讓岳父吃了大虧,可這以后岳父和麻三爺還是照樣來往,關系不比以前差。兩個人照樣在一起下棋、打麻將,照樣說著過去的往事。只是,麻三爺盡量回避渡江證的事,怕傷岳父的心。他在別人面前常常炫耀自己的高工資,卻從來不敢在岳父面前露半個喜字。有時,還請岳父喝茶,吃早點。他曉得欠了岳父一輩子的人情債。
建國六十周年的時候,岳父和麻三爺相約去當年渡江的地方看看。車票是麻三爺買的,吃飯的錢麻三爺也出的多。兩個老伙計一路走一路看,有太多的感慨。
在渡江戰役紀念館,岳父忽然看到一張熟悉的渡江證。紙張泛黃,還有水漬的痕跡,可上面的字依然能看得清楚:“船工吳智民于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一日至四月二十六日參加協助本軍渡江作戰,英勇行船,完成任務。本軍除致感謝之意外,特發給渡江船工光榮證,以資表揚。”
吳智民是岳父的名字。岳父揉揉眼,以為看錯了。再看,是真的。岳父激動不已,忙拉著麻三爺去找紀念館的負責人,打聽這張渡江證的來歷。紀念館的人說,這張渡江證是從民間征集的,具體是哪個人的也搞不清楚。
是我的,岳父說。麻三爺也說,是他的,他就是吳智民,還讓岳父拿出身份證。接著還說出渡江證丟失的經過,以及后來與之相關的一些事情。
紀念館的同志很感慨。問岳父是不是想把渡江證要回去?
麻三爺說,能給我們當然最好了,有了這個渡江證,他就可以補辦離休手續了。
岳父卻搖搖頭,說,算了,還是不要吧,看到它我心里就熨帖了,就留在這里作個歷史的見證吧。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