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小城人很少用自來水,遍布大街小巷的水井,便成了居民生活用水的主要設施。其中,給我印象最深的,當屬水井街上的那口井。
小城那么多井,但以一口井命名一條街的,僅此一例。它緊挨林木茂密的山腳,地勢較高,周圍沒有排污溝,水質好、水量足,清澈照人。井深、腹闊、口圓,井蓋很大,呈一定的坡度,周邊圈起一道圓壩。
我家就住在水井街,有許多的方便,除了煮飯,淘菜、清衣服幾乎都在井上。當時,家里的用水幾乎是我包了的,因此也就練了一手絕活。一般人打水是將桶慢慢放到水面,再將繩子一頓一提,待桶傾身入水徐徐灌滿。而我是在桶離水面尚有一米的地方就將繩子一頓一撥,桶口直接朝下“嚓”的一聲,桶到水面水已滿;別人要七八下才提上來,而我幅度大,絕不超過四下;別人是用扁擔,而我是用雙手提,時常引得街坊羨慕夸獎,如此便也少不得幫他們打打水,欣然自得。
水井街的水井異常繁忙,因為它在原先的老縣衙旁,什么時候去,井周圍都是蹲在那兒洗衣服、淘菜的人。由此,也給住在附近的人帶來不便。早晨打水高峰,整個一條街全灑的是水,來去一踩,便成了泥濘。而逢冬天,井水熱氣騰騰,淘洗洗衣的人更多,沖倒的水排泄不及便漫上街道,不一會兒就凍成白花花的冰。中午,太陽斜過來,冰一化,全成了爛泥,到夜晚再次凍結,周而復始。
說到這,有一件事就不得不提一提。大概是七幾年吧,一位因情感挫折的姑娘跳了這口井,這事傳得很快很久。那時跳井也真算不得是什么特別新鮮的事,只是她跳時高喊了一聲“毛主席萬歲”,這就讓人不容易忘掉。其實,還遠不止這些,她這一跳,讓我們在好長一段時間里都不得不跑到另一條街道去挑水,太遠,手提是不行的,我學會了肩挑;挑也倒罷了,還要排隊;排隊也倒罷了,還要承受老用戶陌生的眼光,很不自在。“擱著那么大的河不跳偏要跳井!”這便少不了許多的怨怪和責罵,我也有同感,并且暗自認定她不跳河,是怕在去河的途中改變了死的主意。后來,又傳那姑娘是處女身,水也不見腥云云;又后來,有人在井邊燒了香蠟,將焚過的柏椏灰撒到井里,于是我們又在這井里吃水了。
這事現在想來還有些自責,面對一個已然舍生的年輕生命,有關跳河跳井的臆測是多么的輕率。說真的,連這口井都知道,那姑娘為了不委屈自己的情感而不惜以水相洗,遠比那些在井上但卻扭曲著自己心靈的人要干凈得多。
之后,我就開始覺得這井就不再是一口僅供飲水的井那么簡單。有時,一人靜靜地站在井上,看靜靜的水映著靜靜的天空,突然發覺她更像是一只眼睛,能甄別挑選,能洞穿探底。你想想,白天和黑夜,一年又四季,天長再日久,那么多人的面容和身影投向她,可最終落入她眼底的只有天空。她知道只有天空才是永恒的,只有安靜時呈現的影像才是最真實的,而世人只是為一口水而來去的匆匆過客。
后來,進入八十年代末期,自來水陸續用上,小城的井日漸廢棄并填埋,僅存水井街的這口,也被封口做成了壓水井。偶爾逢冬天停電抽不上水,除了城南一道龍泉救急了周邊的用水外,北半城的人全都涌向這里,桶挑、壺提、盆端,里三層外三層;壓水聲、盆罐聲、叫喊聲,響徹不停。壓水閥換了一次又一次,水灑的街道變成了爛泥河。忙過半夜,我得空去壓水,但已被凍住。回家燒一壺開水燙開冰再灌上引水,使勁兒壓,水嘩然而出。
那么的折騰,水依然清亮無比,不免有些感動,自己的心便也明澈起來。井蓋表面結了一層光溜溜的冰,小心翼翼地溜下井,回家。立門回望,不免有點失落,也許明天,這井就會封填。看來,一口井的命運并不決定于她的品質和井齡,而在于時機。街道沁冷陰郁,老井掩在半陰半月中。一只貓溜過,縱上瓦檐,視線隨之滑入老街盡頭——荒寂的山野,水涼的月光……
這是一定的,老井說沒就沒了。進入兩千年后,繼城南龍泉被蓋上預制板修起了樓房后,這小城最后的一口井——水井街上的老井,也封了,徹底的封了,因為井腹里都填筑了混凝土。
封了的井僅僅封了,不是死了,這井是不會死的,那水有多靈性啊,她不一定記住每一個打水的人,但她一定不會忘記那跳下自己懷中的姑娘,她不把心事交給井上的同類,卻將靈魂交給自己。當然,我也希望她能記住我,那么多年里,我打水結實了身體,吃水清亮了心靈,盡管沒隨她蝶化清淵而留在了井上,但卻是唯一留在街面為她唱歌的孩子。
“水井街”的名字沒變,有關小城老井的往事卻成了地下水。但我想,它們一定在某個深度活著,會吐泡嘆息,會汩汩敘說,嘆這流年似水,說這似水流年。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王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