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測,陳氏祖輩選擇順溪,可能是看中了這里的水。一座座大屋傍水相繼落成,一代代子孫繁衍開來。經歷了風雨的古居對聯、匾額隱隱約約告訴我們,陳氏大家族有讀書做官的,有經商賺錢的,其中出了“好客樂善,熱心興學”的名人叫陳少文,他所做的三件事,流傳至今。他捐資重修了陳經正、陳經邦的讀書處——南雁會文書院;他被推舉負責南港疏江,減輕水患;他請瓷匠指教,把順溪瓷泥封寄日本,請日本人驗之,又親自到江西景德鎮考察,然后在順溪建了窯廠。特別是辦瓷廠一事,劉紹寬在《厚莊文抄》中有篇《順溪瓷廠記》提及。有了雄厚經濟作后盾的陳少文,一方面為家鄉做了好事,一方面展示了自己經營的才能。他辦瓷廠,順溪的投資環境可謂不利,有個“瓶頸”即產品只得用徒步肩挑翻越山嶺或靠竹排沿溪運出。如此閉塞的地方,他還能“地興其利”確也不易。100多年后的“溫州模式”,在這里找到蛛絲馬跡。
但是,順溪陳家另一個人物,大家就不大知曉了。這個人解放前就去了臺灣,后來輾轉去了美國,在美國的一所著名大學當教授,是從事原子彈研究的專家。據說,他在順溪結了婚,剛度完蜜月,就起程了,沿著順溪走向了渺茫的遠方。之后僅一次回到順溪,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直到前幾年骨灰埋入美國的某塊墓地……
在順溪,他留下了一生加起來只相守兩個月的妻子和一雙子女。
我們來順溪時,這里的七座大屋已成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木構的大屋,窗欞雕花已有些破損,潮濕的天井滋蔓了青苔,蒙塵的廊道光線暗弱,油黑發亮的石鼓上,趴著放學回家的小孩在做作業。
我一連問了好幾個老人哪家是美國教授的故居,皆不知道。最終在陳氏祠堂里問了族長,才得到答案:“有,有這個美國教授,他是四房的,橋邊那座古屋就是。”
“他的妻子你知道嗎?”我問。
老人說:“知道,‘文革’時孤零零回到老家,還放羊呢,不知現在還健在不?”
放羊?我聽了心頭一震!
我十二三歲時,這個女人以滿臉滄桑、步伐蹣跚的形象出現。她偶爾會來我家小坐一會兒,與我母親敘敘談談。談話的內容看似家常,發音卻有些特別,連我也聽不懂。母親說,她們講的是寧波話。但話語中我能感覺到濃郁的憂傷。
原來,她是解放前滬寧列車長的長女,是在寧波擁有四合院的富有家庭的大小姐。日本入侵,改變了這家人的命運,他們拋棄了財產,舉家逃回故鄉橋墩門。不知命運怎么安排,她門當戶對嫁到了深山中的順溪。
一個新娘,一生中僅僅擁有兩個月的相聚,卻換來拉扯養育兩個子女,漫漫長長。
一個坐在“半個家”里的女人,長達半個世紀的期盼,從青春少女盼到了滿頭冰霜。只有順溪水與她形影相吊。冥想時,映著她癡癡的剪影;走動時,映著她晃晃悠悠的步履。
“文革”開始后,她的命運更慘了,有個遠在美國的丈夫,成了她不能隨便提及的秘密,這個秘密從此埋進了她的皺紋里,融進了她的白發中,使得她一有風吹草動就膽戰心驚。她被下放回老家了,老家就在順溪,交通閉塞靠的是步行。她經過坎頭九間我家這條必經之路,小坐一會兒,蹣跚著又要趕路了。
她就這樣傍著溪水,沿著山間小道走向深山更深處。“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我看著她慢慢消逝在夕陽下。
這個飽經憂患的老人,不是虛構的,是現實中一生只有期待的我的大姨媽。
生活是殘酷的,但人要堅強。她現已90多歲了,在溫州清明橋華僑新村安度晚年。
溯流而上,我遇見迎面而來,沿溪走出,然后漂洋過海的英俊新郎;順溪而下,仿佛有一個老人與我默默同行。
第一次來順溪,我們六人同行,并約好寫一篇同題散文。這里的青山綠水值得流連,盡可以把應景的文章寫得很美。但順溪古屋大門只開了一條縫,就讓我們窺見了故事的沉重。
走在順溪,一頁關于個人的歷史散發著酸楚,彌漫了我的全身。
責任編輯:黃艷秋
題圖攝影:鄭德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