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1年的9月18日,為農歷8月初7,是上弦月。這個季節(jié)的上弦月,應該在晚上8點左右逝去,大地隨即漆黑一片。
北大營9點鐘熄燈。
7旅620團3營9連上尉連長姜明文,這天趕上宿假,卻是營值星官,營長于天宏又不在營中,就更不能回家了。熄燈號響過,到各連查夜,回來已過10點。脫衣上床,心神不寧,有種要出事的感覺。隨手抓過床頭張恨水的小說《春明外史》,看到“開門揖盜牛馬一生休”一段時,西南方向突然響起爆炸聲,接著就是密集的槍聲。不好!他翻身躍起,傳令全營起床,領取槍彈,緊急集合。
10多分鐘集合完畢,姜明文立即指揮各連奔向既設陣地。
事變前,7旅官兵利用營房四周圍墻,構筑了一些掩體、散兵壕和半永久性地堡,一旦戰(zhàn)事發(fā)生,即可進入陣地。另外,刺刀開刃,槍支每天擦拭,士兵每人發(fā)200發(fā)子彈、4顆手榴彈,機槍彈盒裝滿子彈,火炮、坦克等重型裝備也都保養(yǎng)得好好的,處于戰(zhàn)備狀態(tài)。
隊伍未出620團院子,中校團副朱芝榮氣喘吁吁趕上來,讓把部隊帶回去。
姜明文問:“為什么?”
朱芝榮說:“旅長來電話,叫部隊不要動,把槍交回庫里,士兵回去睡覺。如果日本人進來,由官長出面交涉,日本人要什么給什么,不要打。”
姜明文等幾個連長強壓怒火:“要命也給嗎?”
朱芝榮說:“這是旅長的命令。”
槍炮聲中,趙鎮(zhèn)藩拼命搖動著電話機的搖把子。
先給在三經街的旅長家打電話,旅長說他去找榮臻參謀長研究一下。
趙鎮(zhèn)藩一邊命令各團進入陣地,一邊又直接向榮臻報告。
榮臻指示:“不準抵抗,不準動,把槍放到庫房里,挺著死,大家成仁,為國犧牲。”槍炮聲越來越激烈,趙鎮(zhèn)藩抹把臉上汗水,硬著頭皮又給榮臻打電話,說明官兵大都在火線上,收槍在事實上是很難做到的。
榮臻道:“這是命令,如不照辦,出了問題,由你負責。”
榮臻是11點左右趕到東北邊防司令長官公署的,5分鐘后王以哲也到了。
電話機的鈴聲,救火車般鳴叫著。
北大營告急:日軍已經突破西卡門,見人就殺,打不打?
小西門警察告急:日軍攻城,如果不開城門,他們說要用炮轟!
奉天典獄長告急:日軍爬城,在城上向獄內開槍!
東北航空處告急:機場有42架待飛的飛機,怎么辦?
無處不告急,十萬火急!
戰(zhàn)事已經發(fā)動,怎么辦?王以哲望著榮臻。
給北平打電話,請示一下。榮臻邊說邊拿起電話。
接電話的是張學良的侍衛(wèi)副官譚海:“副司令指示,要慎重從事,遵照中央的命令,堅決不要抵抗!”
震驚世界的“9·18”事變!
震驚世人的“不抵抗”——還是“堅決性”的!
榮臻急電北平的張學良:
北平,十萬火急。副司令勛鑒:日軍大舉向北大營和奉天進攻。如何應付請速示機宜。
接到榮臻的電話和這封沒一個“!”的電報,30歲的少帥那張因患傷寒病剛愈而顯得蒼白的臉上和怦怦跳動的心頭,會鐫刻下多少驚心動魄的“!”和“?”?
日本人真的就動手了?
這一天真的就到來了?
對于張學良來說,這無疑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時刻。
張學良從北平前門外的中和戲院匆匆趕回協(xié)和醫(yī)院,立即向蔣介石發(fā)報請示。
半夜時分,收到回電:
相應處理。
而在此前的8月16日,蔣介石給張學良發(fā)來銑電(1949年以前日期都用韻目代日,16日的韻目為“銑”。——編者注):
無論日本軍隊此后如何在東北尋釁,我方應予不抵抗,力避沖突,吾兄萬勿逞一時之憤,置國家民族于不顧。
張學良接電后,轉知東北軍各長官遵照執(zhí)行,并于9月6日電令藏式毅和榮臻:
對于日人,無論如何尋事,我方務需萬方容忍,不可與之反抗,致釀事端。即希迅速密令各屬切實注意為要。
事實上,蔣介石抱定的宗旨是“攘外必先安內”,他在發(fā)出那封“不抵抗”的銑電時,正在江西指揮30萬大軍“圍剿”紅軍。
59年后,這位“9·18”事變的悲劇主角,在臺北接受日本NHK電視臺專訪時說:“當時我沒想到日軍會那么蠻干,我以為他們絕不會這么做。我以為日本是要以這種軍事行動來挑撥我們,因此我命令不要抵抗。我希望和平解決這個問題。我認為,日本這么做,不僅是中國的不幸,在國際上日本將受到責難,對日本也不好。我以為日本不應該這么做。后來國民對我的不抵抗有所責難,對這我不能接受。但如果責備我不能看穿日本的陰謀,我承認我有責任。當日我判斷:日本這樣做對它沒有任何好處。如果我知道日本真的要發(fā)動戰(zhàn)爭,我會與他們拼命的。”
“日本這樣做對它沒有任何好處。”這話沒錯。
可東北人那14年亡國奴的日子呢?
二
一顆子彈從北大營7旅通訊連士兵陳廣忠的左腮打入,滿口牙沒幾顆了。
陳廣忠后來說,開頭聽到槍炮聲,不明白怎么回事兒,長官說是日本子搞演習。炮彈落大營里了,“子溜子”(東北老話,“子”即子彈,“溜子”即彈道)嗖嗖的,天底下有這么搞演習的嗎?有的弟兄傷了、亡了,大家紅眼睛了。可上邊不讓打,叫“原地待命”,什么雞巴“原地待命”,那不是“原地等死”嗎?有的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去倉庫拿槍,動作快的就拿到了,有的衣服沒穿上就讓小鬼子打死了。沒接到撤退命令,有些軍官就在那兒“挺著死”,軍人得服從命令呀?有的被打死了,有的被俘了,有的是被部下硬架著跑出來的。
他說,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你上邊不讓打,養(yǎng)兵干什么?打又不打,撤又不撤,就待在那兒挨槍子,媽個巴子,俺們小兵的命就不叫命呀?
歷史沒有“如果”。可對于“9·18”之夜,我們不妨“如果”一下:如果抵抗了,會怎樣?
事變當時,日軍在東北有正規(guī)軍1個師團和6個獨立守備隊,約1.4萬人,在鄉(xiāng)軍人(即退伍軍人)1萬余人,另有警察3千多人。東北軍有正規(guī)軍16.5萬人,非正規(guī)軍4萬人,其中僅北大營7旅就7千多人。東北軍散在各地,日軍也不是集中優(yōu)勢兵力攻擊北大營和奉天城,而是在炮轟北大營后,即在南滿(今沈陽至大連)、安奉(今丹東至沈陽)鐵路沿線10余座城鎮(zhèn),陸續(xù)發(fā)起攻擊。當時日軍第2師團,其主力還在遼陽。攻擊北大營的,只是第2獨立守備大隊的600多人。從宏觀到微觀,東北軍的數(shù)量都占絕對優(yōu)勢。
戰(zhàn)爭當然不是“10個打1個”這種簡單的數(shù)字游戲。從總體上說,裝備當然是日軍好。但,北大營的7旅一點兒也不必日軍差:旅屬戰(zhàn)車隊、迫擊炮連、重機槍連,有輕型坦克12輛,8.4厘米迫擊炮6門,馬克泌重機槍12挺。團屬迫擊炮連和重機槍連,與旅相同,還有個裝備4門3.4厘米平射炮的平射炮連。每個步兵連有捷克式輕機槍12挺,同式步槍120支,擲彈筒12具。操持這些裝備的,許多軍官是陸軍大學、保定軍官學校、東北講武堂畢業(yè)生,還有留學英美和日本的,士兵幾乎沒有不識字的,基本都是高小以上文化。而620團3營,從起床到全副武裝集合完畢,只用了10多分鐘,同樣說明這是一支訓練有素的部隊。
620團是最后撤離北大營的,姜明文率9連在后面掩護。到達北圍墻,剛爬上墻頭,外面槍聲大作,埋伏在那里的日軍一齊開火,子彈打得墻頭灰石飛迸。官兵立即臥倒,姜明文指揮幾門小炮一陣轟擊,就將日軍火力壓制了。
如果北大營的槍炮都能噴射出怒火,那會是一副什么情景?
當年,曾策劃過“皇姑屯事件”的河本大作說:“如果當時奉天軍敢于試圖公然反抗,則敵我兵力相差懸殊,日本方面的夜襲必敗無疑。只有等待次日,即19日由遼陽趕來的第2師團主力的到來,再次發(fā)起攻擊。那樣,戰(zhàn)局就將再起波瀾,陷于復雜的狀態(tài),絕不會有幾天內便相繼占領奉天、長春以及吉林的結果。”
三
事變之夜,陳廣忠隨7旅的隊伍撤出北大營、奉天城,向東退到海龍縣山城鎮(zhèn)一帶。
部隊準備經南滿鐵路進關,軍需官給他和一些傷員留些藥和錢,讓他們在老鄉(xiāng)家養(yǎng)傷。半年后傷好了,陳廣忠給人種地、打短工。
干了幾年,陳廣忠尋思到奉天找個好點的活,剛進街就聽警笛急吹,有人喊抓“浮浪”了,街兩頭就被戴黑帽子的偽警察堵住了。
兩天后,陳廣忠和近千名“浮浪”,被悶罐車拉到東寧縣。他這一隊200多人,被押到勝哄山要塞前沿陣地,挖反坦克壕。勝哄山位于東寧縣三岔口鎮(zhèn)南部,是東寧縣已知的3個要塞群之一,由勝哄山要塞、勛山要塞、朝日山要塞、203高地要塞和榮山陣地組成。勝哄山為核心要塞,占地7.7萬平方米。而最大的廟溝要塞群,占地達200多萬平方米。那些恐怕永遠也難以知曉來自何處,極可能就葬身其間,或者大山深處的什么地方的勞工,開山鑿石,把難以數(shù)計的玄武巖從大山腹部掏出來,一條條鋼筋水泥的洞道,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這大山里蜿蜒迂回。
陳廣忠對腳下大山里的一切,都一無所知。悶罐車咣當了幾天,這些“浮浪”根本就不知道來到的是何省何縣何地界。從工棚到工地,別說老百姓,連個偽軍都沒有。不過,東北軍最現(xiàn)代化的7旅通訊連士兵,可是明白他們挖的這東西是干什么的。終于有一天,知道腳下那瑚布圖河對岸就是蘇聯(lián)時,陳廣忠就明白了這是到了絕地,工程結束后,日本人是不會留下他們這些活口的。
一天晚上,收工路上,山那邊隱約傳來密集的槍聲。風大,林濤吼叫,加上腳步聲噼里啪啦的,一般人聽不到。陳廣忠能聽到。他耳尖,又是行伍出身,聽出少說有兩挺歪把子機槍在齊射。
他假裝摔倒了,坐在地上抱只腳直哎喲,說腳崴了。幾個要好的弟兄圍上來,他遞個眼色,低聲道:“那邊日本子殺人了,咱們得跑!”
附近兩個看押勞工的鬼子跑過來,用槍托把人搗開,吆喝陳廣忠起來跟上隊伍。
老人如今個頭不到1.65米,干巴精瘦,頭腦有時糊涂,腿腳依然挺利索,當年就更精干、利索了。他把兩只后開門的“水襪子”系緊了,從地上爬起來,抓起身旁那把鐵鍬,雙手離地時兩腿蹲實了,那鐵鍬就朝鬼子的膝蓋下方掄去。人在拼命時力大無比,直到今天那4條腿的斷折聲,還是那么清晰。不是聽到的,是兩只手感覺到的。
幾個弟兄一擁而上,鍬鎬一頓猛砸,然后跑進了大山里。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