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的春天是白色的。先是飛兒白色的肺結核,妹妹春兒白色的“走根癥”,接著是柚子花開,白色的香味,之后就是曾祖母的白內障。有限的記憶都被凝固在一片白色之上,除了白色,還是白色。
先說飛兒吧,一個春天模樣的小女孩。她是鄰居的外甥女,也是我5歲之前唯一的伙伴。當時她是7歲或者8歲,至于具體是哪一年出生的,我記不清了。那時候沒有年齡的概念,就像沒有男女性別的概念一樣,我只是憑著印象猜測,她比我大兩三歲。我同她在一起,也許只有四五個月,頭年的秋天到另年的春天,那樣短暫的一段時間,我回憶起來卻有著半輩子的漫長。
一個5歲的男孩同一個七八歲的女孩,他和她全部的生活只有一個字:玩。也因為想象力的缺乏,玩的節目很簡單。捉過蜻蜓,也在屋后的竹林里摘過那瘦瘦的野菊花,或者撿拾干枯的筍衣。還在場地上追逐過螢火蟲。或者坐在門前的那塊青石板上,仰望頭頂的天空,一顆一顆,數著遙遠的星光。也在土墻的泥洞里挖過蜂。那是一個惡作劇,蜂藏在泥洞里,用細竹枝騷擾出來,圓圓滾滾的身子,用瓶子在洞口接著,蜂就落進瓶底。那時是冬天,我和飛兒都穿著棉襖,蜂就瑟瑟縮縮,在瓶子里直哆嗦。
玩得最痛快的一次是在塘堤上燒炭窯。說是水塘,其實早已改成稻田了,水也不深,加之塘堤很寬,有半條馬路的寬度沒有潛在的危險。我們挖了一個土坑,從石榴樹和女貞樹上掰一些朽枝,折成短短的一截,埋在土坑里。留一個缺口做燒火的通道。煙起的時候,我就聽到飛兒在咳嗽,咳,咳咳,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短促,到后面連咳嗽的聲音都沒有了。只見她捂著胸口,大張著嘴,像是在吐氣,又像是嘴巴被什么撐住了,合不攏。咳嗽過后,飛兒再也沒有走近土窯,只遠遠叮囑我,不斷朝火堆里扔稻草。她說她冷,她透不過氣。我很奇怪,那時候塘堤上滿是暖暖的冬陽,我都熱得冒汗了。
之后是一段空白,好長好長的一段空白。我沒有見到飛兒,她好像突然失蹤了,或者回到了她原來的地方。我甚至都記不清了,那會兒自己在哪里,又去了哪里。一個人的生命中總會有或這或那的空白,連記憶都沒法彌補。
再見到飛兒的時候,是在春天的一個上午。她被一床小小的棉被包裹,由她母親抱著,坐在場地上的陽光里。天啊,你睜開眼睛看看吧。我看到她母親仰起頭,向著春天的天空號啕。她悲傷的聲音里充滿了恐懼。我只敢在距離她幾丈遠的地方走動著,一邊走一邊偷偷瞧著她懷中的飛兒。只見一張蒼白的小臉,平靜地睡在一團紅色之中。我分辨不清她的五官,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壓縮在那一團純白之中。她留給我的最后的記憶,就是一臉蒼茫的白色。之后她就徹底消失了,就像她的名字一樣,飛兒,飛了。一個人的消失竟然如此輕易,我甚至來不及看清她走出村莊的背影。直到現在,回想起來,我依然記不清那張臉到底是什么樣子,是胖還是瘦。那一團白色完全將她吞沒了。
飛兒消失后,家人突然箍緊了對我的約束。我不能一個人進入鄰居家,甚至不能單獨跑到場地的另一邊,有限的活動范圍就在自家的堂前屋后。能在這個空間內陪伴我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80歲高齡的曾祖母,另一個是比我小了2歲的妹妹春兒。關于春兒,我僅記得幾個粘貼不到一塊的片段。在我的印象中,她的活動范圍比我廣,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似乎沒有誰來拘管她。那年月,祖父祖母,父親母親,他們都在為了生計沒日沒夜的勞作,根本無暇顧及。每一天的開始,春兒往往同我和曾祖母在一起,但很快她就走開了,不知上哪去了。可一個年僅3歲的孩子,又能上哪去呢。晝前午后,或者炊煙裊裊的時候,她又會被某個好心的村鄰送了回來。春兒去的地方始終是路上,有時是坐在路中間哭泣,有時又在路中央睡著了。她好像并不明白自己要去哪里,上午在東邊,下午可能又到西邊去了。那段時間,道路幾乎成了她的家。直到后來,我聽大人們說起,才知道春兒一直在追尋母親,母親往東她也往東,母親往西她也往西。有時不清楚母親的方向,她就漫無目的地在路上兜圈子。
之后的一個片段,就是春兒病了。她好像病得不輕,鄰居家有一個赤腳醫生,用一根細長的銀針扎著她的指肚,扎一針擠一下,就有一滴白色的膿液溢出來,有時也伴隨著血。我記得我也扎過銀針,大人們說我的指肚里藏了蟲子,要將它扎出來。可春兒扎過蟲子后也不見好轉,依舊緊閉著眼,怎么也不愿意睜開。她的臉也像飛兒一樣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第三個片段發生的時間是在晚上。我被關在一間房子里,由曾祖母守著,不許走出房間半步。隔著門板,我聽見母親在嚶嚶泣哭,她的聲音時斷時續,不時被叮叮嘭嘭敲打木板的聲音打斷。我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一陣狼藉的聲音過后,門吱呀一聲開了,有腳步聲在往外走。母親突然尖銳地叫了一聲,我的春呀,你怎么就不要娘了呀。但離去的腳步聲并沒有因為她的叫喊而停頓,他們一直往西邊去了。有火光從窗戶里照進來,像一群白色的小妖在土墻上跳躍。我貼緊窗臺,踮起足,終于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幾支火光在山腳下游走著,一個人扛了鋤頭,另一個人的腋下夾了一個小小的木頭盒子,有點像用來裝黃鼠狼的陷櫥。他們夾著它,轉眼就翻過了西邊的那一座小山,只剩下一線隱隱約約的白光。一個多星期后,我才從大人們只言片語中知道,春兒被埋葬在一個叫綠谷塘的小山坳,她的墳后有一棵小松樹,墳上壓了一根松枝。憑借這點線索,我一個人偷偷去過綠谷塘一次,見到了一個新鮮的土堆,只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那里面會有一個叫春兒的女孩。我家的一個親戚晚上經過綠谷塘的時候,看到過許多的磷火,還聽到有小孩的聲音,笑的笑,哭的哭。
稍大一點后,我才聽說春兒死于“走根癥”,但后來我問過好多的醫生,都弄不清楚“走根癥”到底是一種什么疾病。而我的理解也很簡單,一個人的根走了,還能存活么。多年以后,只要我偶爾朝窗子后面張望,就能看到那幾支白色的火光,它們就在那兒跳躍,閃動。
一個小山村經歷了接二連三小孩夭折的事情之后,對幸存的孩子就拘管得更加嚴厲了。我的活動范圍一再縮小,最后限定在屋后的柚子樹下。那是曾祖母的地盤,她時常坐在那里曬太陽。她的眼睛里有一片柚子花樣的白色,根本看不到外面的世界。為了不讓我脫出她的監管范圍,她甚至曾用一根草繩系住我的小手。對于她,我也沒有更深的記憶,只是一個行動遲緩的黑色影子,僅此而已。但有一個場景記憶猶新,那是柚子花開的時候,白色的香味就像遲來的春陽一樣四處張揚。我依偎在曾祖母的胸前,頭頂上柚子花瓣一片片飄落,滿地都是白色的花瓣。不過這個場景也是轉瞬即逝,兩三個月后,曾祖母就離開了人世。柚子花開的那個春天,是我同她一起度過的最后一個春天。
20多年后的一個冬天,我被一場疾病擊倒,醫生診斷為結核性胸膜炎。當問及是否接觸過類似的病人,我頭腦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來。之后是抽水,十二號的針頭從背后刺入體內,抽出來的液體盛在一只小塑料桶里,上面泛著一層厚厚的白色的泡沫。就是那一層白色,讓我想起了1975年的春天,想起了飛兒,想起了白色的柚子花的香味。有可能我就是那一年染上結核的,只是沒有想到,這么多年來它一直潛伏在我的體內,將我同一個死去的女孩再次聯結在一起。死去和活著,竟然在同一種暗疾身上存在。我懷疑每個生命都被以暗疾的方式打上了記號。冥冥之中,像有什么早將這一切安排妥帖了,任誰也逃脫不掉。
責任編輯:鄭艷梅
美術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