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稻子熟了。
他取下鐮刀,在磨刀石上噌噌地磨著。他要用鋒利的刀刃卷向金黃的田野,把沉甸甸的秋天都收回家。
平好了院場,備了打谷的家什,吩咐母親辦好了生活,去外面請回了打谷的勞力,父親就準備收稻了。
他帶信給我。明天打谷,回不回家?
能有理由不回嗎,因為明天是星期天。
太陽很好,金黃的谷穗垂著頭,在陽光下給人一種飽滿實在的感覺。幫忙收谷的大叔習慣地捋起一株稻穗,在手里一掂,看看谷線的長短,分辨一下籽粒的飽滿程度,便說莊稼豐收了。
父親臉上帶著笑意,嘴里說著一些謙虛的話。
鐮刀撲向青黃的稻稈,隨著稻浪的輕輕漾動,在那些躬著的身子后面,便躺下了一片成熟的稻子。父親來到田里,支好拌桶(一種打谷的工具,用木板圍成,用來盛裝打下的谷,現在已逐漸被打谷機所替代),圍上竹席(避免谷粒飛濺到田里去),便和這些莊稼漢子抱起割倒的稻子,揚起來,舞成一條優美的弧線,“嗨”的一聲,將手上的稻把子磕向拌桶。于是,金黃的田野上便有了秋收的聲音,一直響到這個秋天最后一株稻被割倒后掄向空中……
鐮刀在揮動,稻把在飛揚,我的思緒也在飛揚……
多年以前,田里的稻子沒有這般飽滿,沒有這種沉甸甸的成熟感覺。那時候,稻子似乎是孱弱的,疲憊的。人們用極其小心的態度,懷著一種虔誠和激動的心態去收割稻子,我也得提了竹籃跟在田里,將落在田里的稻穗拾進竹籃,我們小心翼翼,將這些谷粒均勻地鋪在曬場曬干,然后將它碾成白米。
當第一頓新生的米飯開鍋的時候,奶奶激動得有些合不攏嘴,母親小心地用勺子掀開表面的一層,挑里面柔軟的米飯先盛給奶奶。奶奶的牙齒已經掉光,剛過完青黃不接的歲月,靠土豆勉強接濟到這年新谷的出生,這艱辛的日子奶奶經歷了太多。當第一碗雪白的米飯端到手上的時候,奶奶用鼻子先嗅了嗅,欷歔著嘴,將飯端到屋外,虔誠地將手里的碗舉起,喃喃地說,老天爺,嘗新米了哦!
據說,這種簡單的祭拜是為了尊重老天,讓他給一個風調雨順的年成。
母親也要這樣做的。
我們小孩半是好玩半是認真地也祭拜老天。因為長時間吃土豆,白米的味道對我們有很大的誘惑力,實在令人期盼,我們也希望一年四季不缺少白米下鍋。
父親例外,總是沉默地端碗,沉默地夾菜,然后一聲不響地坐到外面的門檻上,品嘗這新鮮的米飯。沒見父親祭拜過老天。父親的肩膀承受著一家人的生活希望,他只知道盡心竭力地做好他的莊稼,老天賜予一個什么樣的收成他沒什么辦法,他也不去向老天禱告。
父親經歷了很多苦累,父親也不怕苦累。可是,稻子終究是辜負了這個辛苦的農人,年年裝倉的谷都不能堅持到明年收谷。
當有了雜交水稻,田里可施用化肥的時候,稻子變得飽滿了、精神了。我在上學的間隙里偶爾到田間收稻,或是幫母親曬稻,發現院場早已經曬不下新收的稻子,我知道現在才算真正解決了溫飽問題,這應該是20年前的事情了。后來,家里年年就有節余的糧食,父親母親總是好好地封存它們,時時防備著意外或是災年……
父親還是用固定的方式收稻,甚至是一種固定的心態。
父親揮起的手臂依然有力,挽起袖子的臂膊依然還有肌肉的光澤。從16歲到60歲,就憑著漸漸成熟的肩膀,挺直堅實的脊梁在莊稼地里趟來走去,外加一顆堅韌執著、平淡的心,將生活從饑寒過到溫飽,從溫飽過到富裕……
太陽熱辣辣地照在田里,照在一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莊稼人身上,只有他們才真正懂得稼穡艱難。我相信,這是一群最普通的人;我同樣相信這是一群最偉大的人,他們從事的是最直接的解決人類生存問題的職業。可惜,我始終是一株孱弱的稻!
我不能讓父親從我身上收獲那種沉甸甸的感覺。在父親收稻的背影里,我似乎更加鄙視了自己的孱弱和疲憊。我曾經仰望過生活,我把自己定位在高峰,可是我只能艱難地行走在山腳,攀向山峰的腳步是如此的沉重而遲緩。對于生活我少了一種現實的估計,虛妄的想法誕生的大多是不切實際的感嘆。
面對父親年復一年的背稻走過田埂,我竟然覺得自己遠沒有成熟。我太容易放棄,我太容易改變自己的初衷,無論是基于環境的改變還是經過理智的選擇,結果都是碌碌而已,相對于父親,我還少了一種執著。生活并非是理想的一切,即使經過努力,也難以企及生活希望的一二,可是,腦子里從來沒有停止過奢侈的想法,因為希望的落空或是生活的挫敗讓人變得如此浮躁而又喧囂不安。相對于父親,我似乎少了那份安定和淡然,太容易因為生活而感嘆,常常莫名其妙地為生活怨天尤人,常常把生活交付在虛擬的想象之中,相對于父親,我少了一份踏實。
是的,父親年年打田埂走過,安定淡然地準備,年年收我們家成熟的稻子,把歲月收割成一頭白發、一幅略弓的背影。
把生活收成一粒粒沉甸甸的稻子,我有一種無言的感動和崇敬,有一種深刻的思索。
父親說:“稻子熟了。”
有一天,我聽不到這句話,但我也要永遠懷念它。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