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民族都有一種高雅精致的表演藝術,深刻地表現出那個民族的精神與心聲,希臘人有悲劇,意大利有歌劇,俄國人有芭蕾,英國人有莎劇。他們對自己民族的“雅樂”都極端引以為傲。我們中國人的“雅樂”是什么?是昆曲。
與其他戲曲藝術相比,對于太多的中國人而言,昆曲作為大眾藝術的存在,也許不過短短十年——十年前,昆曲成為聯合國首批“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申遺成功由此開啟這一古老貴族藝術通往大眾的親民之旅,流麗的笛簫和百轉千回的水磨腔隨即在世界舞臺唱響。入遺十年間,昆曲之古絕寂寞面目漸去,轉而以青春的容顏重生:青春版《牡丹亭》、《1699·桃花扇》、《玉簪記》、《憐香伴》的輪番上演并意外引來追捧,國人再次向歷史深處尋覓這朵戲曲的奇葩。有人說,昆曲終復興。
一次次場景變換,一年年人物更迭,昆曲的大幕合上又拉開。恐怕誰也不曾想到,自誕生六百年后,昔日王謝堂前的昆曲,如今已然是尋常百姓的茶歇消遣。六百年寂寞前世,終走到十年的浮華重生。兩種迥然的命運,構成的到底是昆曲的幸,還是不幸?
昆山一曲唱到今
“我相信,這個民族是太愛好戲曲表演了。這個國家有很多年輕人從事這種活動。戲班的旅程遍布全國各地,他們忙于公眾或私家的演出。凡盛大宴會都要雇傭這些戲班。客人們一邊吃喝一邊看戲,十分愜意,以至宴會有時要長達十個小時,戲也一出接一出演下去,直到宴會結束。”《利瑪竇中國札記》一書中如是記載萬歷年間中國人看戲的場景。
這個來自歌劇故鄉意大利的傳教士看到的正是昆曲,巧合的是,彼時歌劇也正在意大利興起,不過和昆曲相比,它的黃金時代要滯后差不多兩百年。
600年前,昆山人顧堅改進和完善了南曲聲腔,繪就昆曲傳奇的最初一筆。四百年前,湯顯祖完成不朽的傳奇《牡丹亭》,昆曲由此進入鼎盛。三百年前,兩部傳奇巨作《長生殿》和《桃花扇》先后唱響大江南北,昆曲在康乾盛世奠定了無可動搖的國劇地位。二百年前,在一代代昆曲藝人的努力下,昆曲折子戲已日臻完善,為剛剛萌芽的各地方劇種提供了最寶貴的經驗和借鑒,近代中國戲曲蓬勃發展的大幕就此緩緩拉開。
到了近代1921年,蘇州五畝園這個私家園林并不氣派的大門口,掛上了一塊牌匾:昆劇傳習所。也許沒有人意識到,這五個斂起光澤的黑色大字,會成為六百年昆曲史上最悲傷而濃重的一筆,或許注定那一輩昆曲人要在家國興亡中親歷藝術和人生的雙重沒落。
解放后1955年的那個春天,袁牧之和丁玲在杭州療養期間,發現了浙江國風蘇昆劇團這一全國碩果僅存的職業昆曲演出團體。時任文化部藝術局局長田漢一封邀約信讓劇團踏上了進京的路途,也讓昆曲又踏上重尋希望的征途。周傳瑛等傳字輩藝人演出新編《十五貫》,造就了新中國文藝史上“一出戲救活一個劇種”的佳話。
從被尊為“盛世元音”,至清中葉后日漸衰微,再發展到近代一度從舞臺上絕跡,回看昆曲一路,頗有淪落之感。在昆曲最為衰微的時候,昆曲藝人曾嘆“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直到進入21世紀,歷經滄桑的昆曲再次煥發激情和光芒,北京大學教授駱正認為“當前昆曲形勢大好,不但是‘春風又綠江南岸’,而且‘千里鶯啼綠映紅’”。
走出空谷,繁華了舊夢
從2001年開始,沉寂已久的昆曲慢慢進入了大眾的視野。2004年秋天,由江蘇省蘇州昆劇院排演的新版全本《長生殿》進京公演,該劇總投資將近800萬元,蘇州昆劇名家顧篤璜任總導演,獲得過奧斯卡獎的葉錦添擔任美術設計,昆劇界之外頂尖藝術家的加盟,成為新中國昆劇舞臺上為數不多的鴻篇巨制,這樣的陣容和制作在2001年之前是不可想象的。
同年,臺灣作家白先勇策劃的青春版《牡丹亭》走進蘇州大學,開始了高校之旅。傳統戲曲在高校上演,引發了學生們的好奇。他們奔走相告,蜂擁而至。從“首演開始,99場演出場場爆滿,反響非常之好”。2006年,白先勇帶著他的青春版《牡丹亭》走出國門,在美國西海岸連演12場,場場獲得滿堂彩。美國觀眾驚嘆于昆曲不可思議的優雅和美麗,有戲劇評論家甚至把這次巡演和1930年梅蘭芳轟動美國東西兩岸的巡演相提并論。
2006年轟動全國的大戲是《1699·桃花扇》。這是江蘇省昆劇院轉企后投入排演的經典之作。田沁鑫任導演,臺灣文學大師余光中擔任文學顧問,現今在世最負盛名的昆曲表演藝術家張繼青為藝術顧問,同時吸引中日韓三方眾多的藝術界頂尖級人物加盟。當時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曾頭條報道《桃花扇》的首演盛況。
近年來,在政府、民間、專業團體幾股力量的聯合推動下,昆曲的演出市場更是出現了多年未見的繁榮景象。“十年前,我們一年只演四五十場戲,而現在,幾乎每天都要在幾個不同地方演出,最多的時候,一天在六個地方演出。”江蘇省昆劇院院長柯軍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以江蘇省昆劇院為例,每年演出場次由2001年的100場變為2010年的612場,同時劇團年凈收入也由11萬元增加到587.34萬元。
最真切的變化也許發生在那些曾經被市場遺忘的角落:昔日的昆劇院是演員沒戲演、演了沒人看,院內打麻將成風、走穴成群,下午院里早早就不見人影。而今卻是晚上七點多依舊燈火輝煌、笛聲悠揚,演出、排戲、學戲,排練廳乃至各處都成為車輪大戰的場所。
保護與改革之爭
近日,為慶祝蘇州昆劇傳習所成立90周年,北京中山公園音樂堂正在上演“青松版”《牡丹亭》。該劇由一手創辦昆劇傳習所的昆曲界泰斗級人物顧篤璜排演,他是傳統昆劇的“忠實保衛者”。所謂“青松版”,是為了和白先勇的“青春版”有所區別,選用“傳字輩”藝人高徒主演。在到處都是“改革創新”昆曲和“適應現代審美”昆曲的包圍中,顧篤璜堅持邀請“傳字輩”藝人及其弟子向年輕演員授藝,“現在比較強調改革,我不反對改革,我反對只改革不保護遺產。”
《牡丹亭》作為昆曲藝術鼎盛之作,早已成為中國文學和戲劇的不朽之作,作者湯顯祖更是與英國大文豪莎士比亞一起被公認為世界上最偉大的戲劇家。面對全本55折的不朽戲作,再現這一傳統經典堪稱數百年來的中國戲劇人之夢,而如何能在繼承傳統的同時為現代觀眾所接受,也早已成為十年間昆曲盛極之下的無解悖論。
一切都令人想起發生在1998年的“牡丹亭”事件,這場一時震動太平洋兩岸的戲劇風波,幾乎危及到當時剛剛轉暖的中美關系,它的爭論核心就在于如何保護文化遺產的歷史原貌。
1998年,正值《牡丹亭》誕生四百周年。美國林肯藝術中心決定隆重推出全本《牡丹亭》,作為該中心年度藝術節的重頭戲。就在觀眾們滿心期待“東方莎士比亞”的經典之作時,上海昆劇團和上海文化局突然宣布,改用已有的《牡丹亭》簡本替代全本,理由是:導演用現代戲劇手段改造的《牡丹亭》失去了歷史原貌,那樣到世界舞臺上演,就不是展現中國文化遺產的歷史原貌。后來該劇的演出計劃被迫取消,引發媒體抱憾:“《牡丹亭》搬不到紐約去”。
與此同時,《1699·桃花扇》這一大制作的推出也屢遭質疑:改編后的演出有昆曲唱段而無伴奏,有經典唱詞卻站著一排西洋合唱團,人們不禁質疑“這還是昆曲嗎”?對此,柯軍的回答是:“昆劇的繼承發展,在傳統折子戲代代相傳的基礎上,可以改編,也可以創作,可以鐘情于典雅作品,也可以以‘本色’為號召,因為觀眾的審美期待畢竟是多元的,不是唯一的。”
面對昆曲申遺十年,戲劇家章詒和卻認為這是一個沉重的話題。面對傳統昆曲,她的感受像是“和一個長久相戀的情人做一個戀戀不舍地告別,看著她遠去,看著她死去”。在章詒和看來,藝術規律不同于政治規律、經濟規律,政治昌明、經濟繁榮那就叫好。藝術則相反,越優秀越脆弱。“比如說希臘戲劇,它的存在是要活在舞臺上,如果光剩個本子那就叫死了。再如歐洲雕塑繪畫、俄羅斯文學等,到達一個巔峰期之后就再也沒有了。”可能是小時候接觸過經典傳統昆曲的緣故,再來看現在充斥著現代化舞美、燈光、布景等各種因素的昆曲,章詒和覺得那不是昆曲,昆曲的鼎盛時期已過,逃不了死亡的宿命。
一脈相傳“傳”下去
6個半院團的800壯士,這是昆曲在最困難時期的寫照,無奈而悲壯。從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昆曲經歷過臺上比臺下人多的窘境,甚至被稱為“困曲”,節奏慢、程式化、唱詞雅成了很多人拒絕走進劇場的原因。少演少賠、多演多賠,一出新戲最多演個兩三場,一個劇團一年的演出場次也不過二三十場。那個時期,很多演員面臨著最真切的生存問題。
“那時我都不敢請別人來看戲,即使請別人來,人家也會以各種理由拒絕。我一度很徘徊,有一個階段我曾經去學美容,每天練完功就在一家中外合資企業從最底層的職位做起,從每個月250元做到不包括獎金和年終分成每個月3000元。當時我作為江蘇省昆曲演員中唯一的副高職稱,工資僅有140元。”,“二度梅”獲得者、蘇昆副院長王芳回憶道。直至申遺成功后三年一屆的昆曲藝術節落戶蘇州,看過演出的同院居民才和她開玩笑說“原來我們身邊還住著一位昆曲名家”。2003年,王芳被請回劇院擔綱全本《牡丹亭》中的楊貴妃一角,此后便演出不斷。一路走來,無論繁華還是寂寞,昆曲藝術家們一直都堅守著這清貧的舞臺,咦咿呀呀地演繹著經典,一代代地傳唱著。
為搶救昆曲藝術,文化部制定了八項保護和振興措施,在扶持政策、經費投入、穩定隊伍、培養人才、輿論宣傳等方面做出了規劃。除了政府扶持、藝術家自身努力外,昆曲似乎一直受到文化人的偏愛。他們敏銳地關注著昆曲的興衰,在發展中鼓吹,在困境中堅守。現今,越來越多的人為昆曲的事業做著努力。
1990年曾永義第一次在大陸看到昆曲演出,“驚為天物”,此后20年里他多方奔波,開傳習班、進高校,在臺灣培養了一大批戲迷。他也因此被譽為臺灣“昆曲推廣第一人”。三年排演100場青春版《牡丹亭》的白先勇,20多年不間斷為昆曲奔走呼吁,被戲稱為“世界昆曲義工”。著名音樂人譚盾,曾推出電子音樂版和話劇版《游園驚夢》,并和上昆張軍合作實景園林版《牡丹亭》。曾在央視《文化訪談錄》連講7天昆曲的于丹,還有在日本國內被稱為“國寶級大師”、“日本梅蘭芳”的坂東玉三郎……都在為這一曾被遺忘的藝術積極奔走。
但這風風火火的背后,隱伏的是重重現實危機。“‘傳’字輩昆劇表演藝術家們身上有600多出折子戲,可是我們現在所有院團加在一起,除去重復的,一共有多少出折子戲?”,說到昆曲這十年的發展和推廣,柯軍還是有些憂慮。
他以日本的能劇為例,和我們中國的昆曲同一年評為世界文化遺產,日本不到2億的人口卻還有1000多名能劇演員,中國13億多的人口卻只有800名昆曲從業人員,看來我們的昆曲演員更為稀有。除了傳承戲和人才外,透過繁華背后有一種浮躁存在,柯軍認為“我們的傳統昆曲該是洗澡的時候了”。在他看來,現在的昆曲有很多外在附加的東西,有時候過于重視舞美與燈光卻忽略了昆曲的內在美和內在的力量。昆曲應該是一種水的狀態,而不是飲料。它就像當初的滇池,很純正,我們要用的時候,可以從里面取出一杯,可是我們不能往里面投入添加劑。昆曲的原生態不能被污染,遺產屬性不能被破壞。
在談到“昆曲的保護、傳承、發展”時,中國非遺中心主任田青曾說:“在遺產的領域我們應該重在傳承。昆曲不奢望成為所有人都喜歡的藝術,而是給那些有文化、有雅興的人預備的。”昆曲,這一美好的藝術注定會有落寞的時候。
中國戲曲學院院長周育德曾經寫過一本書,名叫《昆曲和明清社會》,其中有一篇文章“荷花之夢”:河北保定的白洋淀里原來有無數的荷花,一到夏天便是一片“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景象,可是漸漸的,白洋淀中水源斷了,荷花也隨之消逝;不知過了多久,白洋淀下了一場暴雨,與這片土地闊別多日的荷花又回來了。昆曲也回來了,依舊像原來那個夢一樣:溫馨、絢麗、輝煌。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