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西壩路29號”這幢五層小樓,到今天再次走近它,太陽灑下來的金色光芒,把小樓周圍的世界和我腦海里的記憶,整整涂抹了18年。一切看見和聽見的東西,都是熟悉的。
我的臉從一開始就選擇了這個熟悉的景象。一旦選擇了這樣的景象,就是選擇了自己忽略自己的模樣變化。所以,面對自己的臉,我不會覺得吃驚。習慣的視覺控制了變化的出現,就連時間也仿佛在我的臉上停止了腳步。
如果這是一部肥皂劇里的場景,那么我看到的是自己臉部以外的事情,是陽光制造的金色世界的正面。真的,因為我看不到自己臉上的金色世界,我一直以為自己的臉就是掏空了金色世界的一個窟窿。情形如同樹蔭成了金色這個顏料無法涂抹的地方,樹蔭的暗色調是金色的底部或者背面。樹蔭的輪廓,則是金色的邊界。時間不像人的臉,看得見摸得到。時間看不見,自然也就不會留下自己的倒影。我過去的所有生活經歷,都證明了這個結論。
走進小樓的鐵門,就是從陽光燦爛的夏天走進了陰霾的秋天,就是讓自己的臉徹底從金色的世界里退出來了。沿墻擺放的洗衣機、自行車、鐵桶、塑料椅子和堆在樓梯下的碎布片,暗暗扣合著暗色調的環境散發出靜謐和清涼的氣息。所有景象都在沉淪,把五層小樓與鐵門外的天地隔成了兩個世界。門外是高凸起來的亮色調,恍惚,像塵埃一樣飄蕩。門內是低凹下來的暗色調,幽深寂靜,所有的事物都變得緩慢而又簡單了。
一樓正對甬道的房門是敞開的,縫紉機的響聲和慘白的日光燈光線正在源源不斷涌出來。聲音比較弱,沒有咄咄逼人的感覺。燈光不像外面的陽光那么張揚,我一走進房間,就感覺到是自己對燈光進行了侵略。
埋頭做衣服的謝師傅聽見響動抬起頭,看見走進來的我,遲疑地端詳了半天才認出我。18年不見面了,自然要說的話很多。
他說話的時候我就看他的臉。看著看著我就吃驚和害怕。
他的臉上布滿了皺紋,雖然不是很深,但卻很有力度,跟那種刀刃使勁劃在石面上留下的崩裂飛濺的痕跡是一樣的。每一條皺紋就是一條彎彎曲曲的河道,河水已經干枯,奔涌的音符已經凝固。頜部及咬肌呈現緊張的狀態,這是一種只有在長期感受到負擔和窘迫的情況下才會出現的忍耐寫照。他說話的時候,臉上的皺紋就跟著語調蛇樣游動起來,四下尋覓,隨時準備把那些象征昔日鮮活青春尚未褪盡的光滑肌膚吞噬。我很怕看見自己和別人臉上的皺紋。臉上一皺折,自己的心就跟著皺折,就會出現糾結與煩躁不安。
他臉上的皺紋沒有明顯的規律,相互沖突又相互融合,和他手下的衣服形成了很深的隔閡。衣服還在縫制中,但布料卻很平整,沒有一絲皺褶,就連剪裁下來的邊角余料,也都是平平整整疊放在一起的。他如此細心地對待邊角余料,完全出自惜物的心情。凡是經歷過物質匱乏時代的人,都會有這類珍惜物質的習慣。
很多時候,珍惜物質的習慣應該就是一種小心翼翼的生活態度,或者是對節儉的一種崇拜之心。這種習慣不會隨著人的青春消逝而消散,反而會跟在每一個日子的屁股后面,慢慢積淀下來,形成一條痕跡。臉上的皺紋,就是最后保留下來的一種痕跡。但愿有人懂得他臉上的皺紋。但愿無人再從他臉上的皺紋面前潦草走過。
18年呀,不簡單。他看著我的臉感嘆。
我的臉折射出我的巨大變化,也反射出了他的影子。臉在這個時候,成了一面鏡子。
驚訝之際的感嘆,讓他的眼睛睜得很大,仿佛一扇完全敞開的窗戶。窗戶是一個通往外部世界的象征。窗戶把窗內的風景框在窗欞之中,舒緩著他臉上的驚訝和我的驚訝,也讓他自己的內心世界,18年前他給我留下的熟悉視覺,還有曾經秀美到有幾分淺薄的眼神,有了一個出口。
他從這個出口里涌出來的眼光,簡直就是閃靈,如初生嬰兒沒有一刻安靜,新鮮生動。他過去確實就是這樣的眼光。他每天都要外出去聯系做衣服的生意,順便也把做好的衣服送到別人手上。他的模樣很招人疼愛,再加上眼睛里閃爍的神光充滿了溫暖和柔和的成分,所以他的縫紉生意還算過得去。倘若他在外面接到一單大的生意,比如別人給他幾件需要縫補的衣服,或者為人家縫制一套新衣褲,他都會在回家的路上,樂呵呵地哼起小調,然后順路給自己的小孫女買一個撥浪鼓、哨子這類的小玩意兒。回家后看著小孫女津津有味地玩耍,他就會動容,就會感到內心充滿了柔情,就會仔細地享受一下瞬間即逝的一家之主的感覺。
18年前和18年后,他的眼光一直都是充滿了祥和的神情,其間有一種混沌的詩意。
只有著眼未來或者生活的前端,才會有這種眼光。如果是盯著看自己的過去,眼光就會黯然,視線也會跟著僵硬起來。養家糊口的焦慮和緊張,特別是他投資沙石生意顆粒無收,還有他的內弟在廣州犯事讓他沉痛大破費,都掩藏在他松弛的微笑下面,成了深邃的歷史。誰愿意退回去,重現那傷人的場面?即便現在面對我,他的眼睛還在眉棱后面發出灼熱的光芒,可是亮度和熱度,已經不像從前。類似高燒病人的眼神中,孤寂甚至乖戾的成分多于熱烈和靈氣,清澈的元素已經被混濁分解了。
清澈與混濁,或者癡呆與靈性,在同一張臉上是不可兼容的。不可兼容必然和時間關聯,與悲喜無關。這是一條界限,一邊瑰麗明亮,另外一邊黯淡幽微。人的臉被這條界限切割,變成了破碎的風景。人生之景也是如此。原本山川,極命草木。
不得不再次說到時間。
謝師傅在高原上生活了近30年。時間這把刻刀,也在他的臉上雕刻了30年。他的臉型與年輕時并沒有太大的改變,但臉面就不同了。時間的刻刀,以季節變遷、晝夜溫差、高原風雨和干燥這些元素磨礪出來的尖銳刀鋒,在他的臉上恣意雕刻出了無數條皺紋,使得原本就沒有贅肉的臉龐,逐漸從豐潤的濕地變成了板結龜裂的荒野。邋遢的胡茬在嘴部四周變成了干枯褪色的茅草梗。嘴型的輪廓因為被臉上的皺紋牽制,漸漸退化成了干癟的溝谷形狀。唯一在臉上聳立的鼻梁,同樣沒有躲過刻刀的刻畫——光潔的皮膚被刀鋒刨出了無數深深淺淺的汗毛小孔,很像水土流失后快要露出全部巖層的禿嶺。刻刀雕刻帶起的塵埃,污染了清澈的眼睛,怎么看都像是分布在禿嶺兩側混濁的池塘。
退后一步觀看,他的臉就是一幅刻出來的版畫。這是一幅可以讓人思考卻無法說清楚的版畫。我只能從外面看臉這幅版畫的輪廓。版面雕刻的輪廓,被高原上強烈的紫外線長期照射,已經顯現出了古銅色的陳舊感。版畫的內容和景象,看得出是反映了時間對生存的理解、對危險的敏感和對環境的要求。看一次他的臉,我就覺得是走到了命運的末端。再看一次,命運不能加以改變的某種感受,就越來越強烈了。
謝師傅在時間跟前,就如同盲目的蟲蟻碌碌穿行而過。他沒有給時間留下些什么值得紀念的東西,但時間卻給他留下了一幅版畫。這幅版畫,其實就是時間在他臉上的倒影。
這是一個永遠的象征。
責任編輯:黃艷秋
攝影:馬丁·帕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