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浙直總督府內儀仗森嚴、劍戟林立,正是胡宗憲權傾東南如日中天的時候,將校們甲光金鱗英氣逼人,一一匍匐在地俯首候命,幕府中卻有一人,頭戴方巾、身著布衣,長揖而立,談笑之間縱議剿倭大事,此人正是名震一時的奇人徐渭徐文長。
徐渭,初字文清,后改字文長,號天池山人,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或署青藤老人、青藤道人、青藤居士等別號。他自幼聰穎絕倫,詩文書畫獨樹一幟絕出倫輩,后代學者、詩人、書法家、畫家如張岱、袁宏道、吳昌碩等人對其推崇備至,傾慕不已,號稱“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干脆自稱為“青藤門下走狗”。徐渭不僅是詩文書畫的全才,而且深諳兵法、長于韜略,正因為如此,浙直總督胡宗憲才將徐渭聘入幕府,對其敬若上賓極為倚重。
然而,徐渭在這里畢竟是白衣幕僚,徐渭有他更為遠大的志向和抱負。
“科舉求仕”的風雨人生
科舉考試是當時士人走入仕途建立功業的必經之路。徐渭少年就聰穎異常,6歲學習《大學》“日誦千余言”;10歲仿揚雄《解嘲》作《釋毀》“指掌之間,萬言可就”,時人喻之為“神童”,年方弱冠就已經譽滿越中。以才華著稱鄉里的徐渭,本就夢想成就一番事業,當然也就對科舉進入仕途充滿了渴望。
都道是文如其人,徐渭性格灑脫、個性張揚,做起文章來也是縱橫捭闔、洋洋灑灑,而科舉考試中的八股文則中規中矩、陰沉死板,這種沖突無疑是致命的:17歲參加本縣童試結果首戰不利;20歲卷土重來又是名落孫山。在山窮水盡之際,徐渭憤然上書學道大人,被“特赦”允許直接進入復試并被取為縣學增廣生員(名額外的自費生),13年后才轉正(廩膳生員)。同年,徐渭開始漫長而悲壯的鄉試征程,前后共8次踏進場屋,文章“皆以不合規寸,擯斥于時”,所以徐渭8次皆被黜落,“一把辛酸淚,誰解其中味”。
徐渭深知八股文流毒之深,對那些從科舉出身而不學無術的官僚嗤之以鼻,所以最終也“不得志于有司”,徐渭一生也是與舉人無緣。科舉考試是當時學士在政治上的惟一出路,徐渭在科舉仕途上“窮途末路”,他的人生悲劇也就注定成為不可更改的現實。
“大樹摧折”的風雨現實
當時倭寇縱橫東南,身懷劍術的徐渭挺身而出,積極加入到抗倭的行列當中,他的實際行動和聲譽引起了時任浙江巡撫胡宗憲的注意并被引入幕府。禮賢下士的胡宗憲對才華橫溢的徐渭極為禮重。胡宗憲得到一頭白鹿并準備獻給朝廷,令眾學士作表而徐渭最佳。嘉慶皇帝看到獻表后龍顏大悅,更加寵信胡宗憲并將其擢升為浙直總督。胡宗憲對徐渭也更加敬重,于是徐渭“聲名傳于士林”。當時,總督府中所需疏計全部出自徐渭之手,每逢徐渭外出而總督府有緊急要事之時,胡宗憲都要大開總督府之門,等候徐渭回來,就是徐渭喝得酩酊大醉,胡宗憲仍然對他關照有加。徐渭可謂科舉失意,幕府得志。
在胡宗憲的倚重之下,徐渭在計擒徐海、智誘汪直的“剿倭”過程中,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軍事才華,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然而,“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更何況胡宗憲權傾東南飛揚跋扈早就引起當政者的不滿。于是,在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隨著首輔嚴嵩的倒臺,胡宗憲以“黨嚴嵩及奸欺貪淫十大罪”被捕,總督府亦隨即被撤銷。徐渭也從人生中的波峰跌入浪谷,他一生中最為意氣風發、最為適意暢快的生活徹底成為過去。對徐渭最為欣賞、最為倚重的胡宗憲的失勢,使得徐渭人生的夢想徹底終結。
由于擔心受到牽連,加之長期腦風病積郁,惶惶不可終日的徐渭甚至給自己寫下了墓志銘,最終精神失常以致有些癲狂,3次自殺,“引巨錐刺耳深數寸,又以椎碎腎囊”,竟然奇跡般地沒有死。在一次狂病發作中,徐渭因為懷疑繼妻張氏不貞而將其殺死,徐渭因此引來牢獄之災。現實的悲劇是那樣的冷酷、無情,他在絕望與悲哀中掙扎了太長、太長的時間。
“雅而絕俗”的風雨性情
徐渭在襁褓之中就沒有了父親,生母又被趕出家門,之后又遭到哥哥的煎逼,成年后不得不入贅潘家。不幸的出身、坎坷的經歷讓徐渭養成了異于常人的性格。
徐渭在《自為墓志銘》當中說自己“賤而懶且直,故憚貴交似傲,與眾處不浼袒禓似玩”,袁宏道對此說得很是直接“雅不與時調合”,也就是不肯吹媚權貴,不肯沆瀣流俗。禮部尚書李春芳雖然也看重徐渭,但是卻以刀筆吏相視,對此極為不滿的徐渭在壓抑與無奈之中憤然離去。“文壇盟主”李攀龍、王世貞因為大才子謝榛是布衣出身就壓制他,徐渭對這些所謂的“文壇盟主”嗤之以鼻,極為痛恨,堅決不與之為伍。徐渭就是這樣的生性疏狂,他更加痛恨那些道學家所謂的禮法。恪守禮法的好友張元忭以封建禮教約制徐渭——盡管張元忭曾為身陷囹圄的徐渭奔走呼號,徐渭對此極為不滿,“吾殺人當死,頸一茹刃爾,今乃碎磔吾肉”,于是,不辭而別回到山陰。徐渭就是這樣的性格,性格雖然不能決定命運,可性格卻著實能影響人的命運。徐渭的悲劇性格,讓他喪失了攀爬“權力之樹”的好機會;他的悲劇性格,讓他喪失了結交權貴的機會;他的悲劇性格,讓他喪失了朋友支助的雙手。
“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題墨葡萄詩》)晚年的徐渭越發厭惡富貴者與禮法之士。他雖然以賣畫為生,但從不為達官顯宦作畫,而且終日閉門謝客,連山陰的父母官想見徐渭一面都不可得,即便是有不速之客一腳擠進了門內,也是在他一聲“徐渭不在”之中被硬生生地推搡出來。
雖然與世隔絕,卻未必能逃離世俗;雖然孑“身”自好,卻未必能讓內心寧靜下來。相反,徐渭對世俗的嫉恨卻愈加強烈,他不僅將嫉恨傾斜在那些驚世駭俗的書畫詩文當中,更形諸于自己的行為當中,于是愈加癲狂,在癲狂之中到酒樓和酒保痛飲,在癲狂之中用斧頭狂擊自己的頭部以致頭骨碎折血流滿面,所幸沒有傷及性命。徐渭前后共9次自殺卻都未死成。
徐渭的秉性才學為曠世之奇,書畫詩文為曠世之奇,正像為徐渭作傳的袁枚所說,“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正因為徐渭之奇,拒絕融入流俗,所以才時運不濟,所以才命運多舛;也正因為徐渭之奇,才為那歷史長河點綴了一片充滿傳奇魅力的浪花,然而,卻也轉瞬即逝,匆匆地就被雨打風吹而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