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死了,死于乳腺癌。在接受完手術之后,她堅持要看一眼手術中摘除的腫瘤。大夫說,從來沒有人要求看自己布滿了癌細胞的血肉。她說:“它是我的肌體,我想看一眼。”
于是他們把它拿進來,它是一塊又長又白的東西,她開始對它說“你這個可惡的王八蛋。”
她恨它。
她接著羞辱它:“你不敢再回來了。你在我身體里留下孩子了嗎?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你贏不了的!”
那些醫生看著這個場面,喃喃地說“哦,上帝……”
二
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當美國飛機轟炸佛羅倫薩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孩子,蜷縮在一個煤箱里,因為恐懼而放聲大哭,她父親非常生氣,狠狠地摑了她一耳光,說:“女孩子是不哭的。”
她后來說:“生活就是嚴峻的歷險,學得越快越好,我永遠忘不了那記耳光,對我來說,它就像一個吻。”
三
22歲的時候,她已經是個明星式的記者,因為她從不認為自己只是個記者,“想想吉卜林,杰克·倫敦和海明威,他們是被新聞界借去的作家”。
在伊朗裹著黑色大長巾冒險進入只允許穆斯林入內的賽帕薩拉清真寺,描寫了在禁區做祈禱的教徒樣子之后,她不客氣地用譏誚的方式批評:“我以為他們在做瑞典式肌肉關節體操。”她采訪皇室成員的時候,記者們要求她召開記者招待會,第二天報紙的標題是《她讓皇后等待》。
但是她的編輯解雇了她,因為他要求她就某個政治集會寫一篇諷刺性報道,而她堅持不能抱有偏見,她說:“首先得讓我聽聽他會說什么,我將基于他的演說來寫。”“沒有必要!”“那我就不寫!”
兩小時后,她收到解聘證明,編輯對她說:“永遠不要往吃飯的碗里吐口水。”她說:“我就要吐,然后把它送給你吃飯。”
四
“你就像一個憤怒的公牛!”西班牙最著名的斗牛士對她說,“你的問題就像那些牛角一樣對著我。”
采訪伊朗宗教領袖霍梅尼的時候,談到婦女不能像男人一樣上學、工作,甚至不能去海灘不能穿浴衣時,她問:“順便問一句,您怎么能穿著浴袍游泳呢?”
“這不關您的事,我們的風俗習慣與您無關,如果您不喜歡伊斯蘭服裝您可以不穿,因為這是為正當的年輕婦女準備的。”
“您真是太好了,既然您這么說了,那么我馬上就把這愚蠢的中世紀破布脫下來!”
她扯掉為示尊重而穿上的披風,把它扔在他的腳下。
他勃然大怒,暴跳如雷地沖出房間。
她還不肯罷休:“您要去哪兒?您要去方便嗎?”
然后她長坐不走,連霍梅尼的兒子企求也沒用,直到霍梅尼以《可蘭經》的名義發誓他第二天會再次接見她,她才同意離去。
“權力,它能使某些人意識到自己有權去指揮別人或懲罰不服從者。我不理解權力,但我卻理解那些反對、譴責和拒絕接受權力的人,特別是那些反抗暴政的人。”她說。
1982年,她采訪以色列的沙龍,指控他轟炸平民,“我親身經歷了咱們這個時代所有的戰爭,包括8年的越戰,所以我可以告訴您,即使在順化或河內,我也沒有見過像在貝魯特發生的那么慘無人道的轟炸”。
他抗辯說他的軍隊只轟炸了該市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基地。
她說:“您不僅轟炸了那些地區,而且轟炸了鬧市區——住宅,醫院,報社,旅館和大使館,問問當時呆在那兒的人,問問當時呆在海軍準旅店的記者。”
當沙龍為是否轟炸傷及兒童而遲疑不決的時候,她拉開皮包,取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群從一歲到五歲的兒童的尸體。
“您看,最小的孩子身上沒有腳,最大的孩子失去了小胳膊,這只無主的手張開著,像在企求憐憫。”
沙龍在這次采訪結束時對她說:“您不好對付,極難對付,但是我喜歡這次不平靜的采訪,因為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您一樣帶著那么多資料來采訪我,從來沒一個人能像您一樣只為準備一次采訪而甘冒槍林彈雨。”
五
“那時我五六歲,站在床上,媽媽正給我穿一件粗羊毛內衣,衣服很小很緊,我的手搭在媽媽肩膀上,回頭看見她的臉和淚水。”她說。
她母親說的話令她難忘:“你一定不能做我現在做的事!你一定不能成為人母!成為人妻!成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奴隸!你一定要去工作!去工作!去旅行!去全世界!全世界!”她三十一歲出版的小說里,寫到女主人公吉奧的母親熨襯衣的情景,“她的淚珠滾落在熨斗上,在滾燙的金屬上發出吱吱的聲音……就仿佛它們本來就是水滴而不是淚水”。
“從那天起,吉奧就發誓將來決不熨燙襯衣,也決不哭泣。”
她終身未婚。
“愛的鎖鏈是自由最沉重的羈絆!”她說。
摘自柴靜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