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不孤單

自梳

李絳是市報實習女記者，其實她大學還沒畢業。

那天采訪趙慧老太太，老太太坐在小鎮唯一的小花園長椅上，無數條皺紋縱橫交錯在她精神矍鑠的臉上，她今年已經86歲高齡，落日余暉下，她看起來有一種特別的美。每當老太太側身，李絳就可以看到她盤起來的發髻，那是清末流行的繁復發飾，趙慧老太太每天早晨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把發髻梳好。

老太太笑著告訴李絳：“當年，我就是和你差不多的年紀拜了師傅，選擇自梳的。我那個年月，27歲，再嫁人已經沒什么希望了。”

資料上說：自梳是流行于清末珠三角的風俗。未婚女子都梳長辮，結婚當天由母親梳成發髻貼在腦后。自梳就是自己將辮子綰成發髻，表示永不嫁人，獨身終老。

趙慧老人幼時被自梳女收養，20歲隨養母遷往新加坡。自梳之前戀愛過一次，自梳之后，被三個人追求過。愛恨情仇于她來說在自梳當日已成浮云。

在采訪完趙慧老人后，李絳獨自坐在回程的大巴上，感觸良多。她不覺得“自梳”有什么不好，相反，她覺得當年選擇自梳的女人，都是勇敢且美麗的。若得不到一心攜手的白頭人，結婚了又能怎樣呢？

稿子交上去了。

總編對李絳寫好的稿子很不滿意，說添加了太多個人感情在里面，不夠客觀。

李絳很憤懣：我一個實習生，何必要求那么嚴啊。鄰座的指導老師張德兵告訴她說：“要怪就怪你交稿子太早了，最后一秒交，看老總還有時間找茬么？”

李絳堵住耳朵，實在不想聽張德兵以前輩自居的經驗之談。

20分鐘后，張德兵又在QQ上發來消息：“一起吃飯，再一起看場電影怎么樣？”

張德兵和老婆兩地分居，精神和身體都處于絕對貧瘠的狀態，平日里有事沒事地就勾搭辦公室的小姑娘，勾了一圈沒人理他，又來騷擾李絳。照他的理論，李絳不青澀，有內容，按說也是有需要的。至于什么需要，你們懂的。

李絳想起他那張油光滿面的臉，恨得只想把手中的無線鼠標直接飛過去砸他個腦袋開花。

家園

男孩薩賓來到中國所帶的行李很少，只有幾件衣服，一架EOS單反相機和愛麗絲。

愛麗絲是一條只生活在珊瑚罐里的白點皂鱸。它來自南太平洋的深海，是薩賓在潛水時撿到的。

薩賓第一次見到愛麗絲時，它獨自一魚，躲在長滿了紅珊瑚的罐子里，探頭探腦。罐子大概就是普通的腌菜罐，估計是漁船航行至此丟棄的。時間一長，珊瑚沿著罐壁生長，愛麗絲就把它當成了家園。

薩賓撿起罐子時，發現愛麗絲并不愿意出來，就把它一起帶上了船，又帶上了岸。之后，愛麗絲就遠離了大海，生活在了薩賓的身邊。

薩賓曾經試著給愛麗絲找幾個伙伴，包括藍鰭金槍魚和小銀魚，但不管新來的魚兒們在外面怎樣活躍，愛麗絲就是不從珊瑚罐里出來，也不允許別的魚進去，它時刻守衛著自己的家園。

薩賓覺得愛麗絲很有意思，也很值得敬佩，從此便走哪帶哪，不再與它分離。薩賓覺得自己也是孤單的，有著孤單的愛麗絲陪伴，好像人和魚都舒服了點。

后來，薩賓把愛麗絲送給了李絳，并把愛麗絲的故事告訴了她。李絳很感動，她和愛麗絲互相陪伴了很長時間。

薩賓的愛情

薩賓來中國，只是因為一出戲《貴妃醉酒》。在查閱了資料后，他無法相信那樣美艷的貴妃角色竟然是由男人出演，那樣高昂柔美的聲線竟然也來自一個男人。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

薩賓學得像模像樣給李絳看。李絳拍手叫好。

薩賓看起來人高馬大，打架的話一個頂倆，但是有點缺心眼。騙術的“博大精深”，他究其一生都無法參透。在一次景點旅行時，他被騙去了身上的所有錢，只買了一個花旦臉譜。

薩賓興高采烈地抱著用舊報紙包起來的臉譜站在路邊等的士，卻發現連坐車的錢都沒有了。的士司機才不理會他“可不可以刷信用卡”的問題，一輛輛地從他身邊徑自開走。他返回旅游商品店，跟賣他東西的小姑娘借50塊的士費，被毫不猶豫地拒絕。后來，他干脆厚著臉皮站在路口問路人借錢，在問到第16次時，他認識了李絳。

李絳剛采訪一場旅游事故糾紛回來，很大方地把薩賓送回了租住公寓。

好人哪。薩賓用十分蹩腳的普通話夸獎李絳，李絳只是笑笑說：“以后你去哪兒玩，可以叫上我，就不會被騙了。”

后來，李絳陪薩賓去了一次北京，參觀了梅蘭芳故居，剛好趕上李玉剛《新貴妃醉酒》演唱會，兩人就一起去看。

他們買了貴賓座，薩賓看得特別認真，甚至淚流滿面。

從劇場出來，李絳開玩笑地問：“你不會愛上李玉剛了吧？”

薩賓說：“你把我看成啥了，我也是男人啊！”

孤單的愛麗絲

人的念頭估計擁有世界上最快的速度，有時候，你想念一個人，念出他名字的時間足以想念他許多次。

這句話，李絳翻譯給薩賓聽，可怎么都說不好。薩賓總是理解錯誤。后來，李絳只好把自己的故事娓娓道來：

那個周末的黃昏，他們坐在一棵紫藤樹下，附近有一群老人在涼亭里唱粵劇《帝女花》。李絳說起了那個人，那個她以為會攜手白頭的人，他們愛了三年。就在半年前，那個人娶了別人。李絳去婚禮上鬧了一場，丟盡了臉面不說，還和他從此仇深似海。

薩賓睜大眼睛問：“你只戀愛過一次？”

李絳點頭。薩賓表情驚悚：我不相信。

薩賓戀愛過三十次，他還算是比較靠譜的情人，起碼記得清也不混淆情人的名字。貝絲是他的第十九任女友，是一名踢踏舞教練，她很惡搞，與薩賓做過這樣一個實驗。他們買了許多許多的火柴，并把火柴頭揪下來放進鐵桶里，裝滿了整整一鐵桶，放在空曠無人之地，用長引子點燃，數秒之間鐵桶轟然。于是他們得出一個結論：三萬個火柴頭放在一起就是炸藥。

李絳隨口說下去：“三萬個思念之后就是不念。”

薩賓站起來，舉起掛在胸前的EOS，為李絳拍了張神情凄婉的照片。

堅持

薩賓在中國待了一個月后，改簽日本，他準備在半年內游遍亞洲，再回新西蘭。因為中國的嚴格安檢制度，他只好把愛麗絲留給了李絳。

他喊李絳：我的中國朋友，要快樂一點啊。

薩賓走時，對著愛麗絲說了許多李絳聽不懂的鳥語。愛麗絲竟然從珊瑚罐里出來游了十幾秒鐘，像是為大胡子主人送行。薩賓對著熱帶魚缸親吻，留下一個大大的嘴唇印記。

那印記被李絳用口紅描繪下來，從未擦去，一直存在。每晚睡前，總會想象，愛麗絲會不會在深夜偷偷出來，親吻那印記。

薩賓走后，李絳繼續一成不變的生活。每日朝九晚五，偶爾加班，應付老板，應付張德兵。若是有時間，她會坐大巴去小鎮看看趙慧老人。五月的薔薇把小鎮裝點得很絢爛，老人坐在花叢里，人面薔薇相映紅。

之前李絳曾帶薩賓來看望過趙慧老人，薩賓問老人是否后悔過？

老人沉思良久，沒有回答他。

站在現在看過去，那些隱秘的幽暗的心境小路，怎樣雜草叢生，怎樣不斷修剪，好像都不重要了。

李絳覺得愛麗絲很像趙慧老人，一個守護家園，一個守護心靈，一樣的執著執拗，恪守堅持。

在一起

半年內，薩賓與李絳短信無數。在薩賓眼里，李絳還沒有準備好開始一段愛情。在李絳眼里，薩賓也許不會愿意把一生交到一個女人手中攜手白頭。他們對對方心存愛慕，卻誰也沒有再上前一步。

李絳報名參加英語口語班，每天看英美劇。莫名覺得也許她和薩賓會再相見。

薩賓回到新西蘭，每天在MSN上和李絳聊天。他發了旅途上拍的照片給李絳看，給她講述他認為的奇遇。

那些照片里摻雜了一張薩賓在電腦桌前的自拍，在那照片里，薩賓吐著舌頭很搞怪。李絳還看到了薩賓的電腦桌面，桌面上的女孩就是她自己。照片拍在紫藤樹下的那個黃昏，她抬頭的那個瞬間。

李絳問薩賓為什么要用自己的照片做桌面？

薩賓說：“因為你是我這場旅途中遇到的最美的風景。”

薩賓還說：“在三萬個思念用完之前，我們開始一段愛情吧。”

張德兵升職做了主任，好像握住了所有稿件的生殺大權，對待李絳更加毫不客氣。百般刁難之后，李絳微笑著遞出了辭呈。

張德兵說：“看不出，你還是個小姐脾氣啊，有下家了么？”

李絳答：“有。新西蘭。”

在飛往新西蘭之前，李絳把愛麗絲送給了趙慧老人，老人有它陪伴，一定不孤單。

責編：李偉happy-liwei@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