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浪漫主義世界末の夢:藤島武二的裝幀藝術

我黑亮的亂發糾纏復糾纏，亂如思念你的千萬心緒

講什么道德，想什么未來，問什么聲名？相視又相戀，此刻唯有你和我

為了懲罰男人們的重罪，神給了我這光滑的肌膚、黝黑的長發

在她二十四歲那年，一位喚作“鳳晶子”（與謝野晶子，1878~1942）的年輕女孩終于下定決心離家出走，不顧父母親的反對，只身私奔前往東京和已是有婦之夫的《明星》文藝雜志主編與謝野鐵干（1873~1935）相會而同居。就這樣，為愛義無反顧、宛如彗星般登場的青年女詩人如是發表了自己生平第一部詩歌結集《みだれ髪》（《亂發》），其嶄新自由的語言韻律大膽直率地傾吐青春情愛的歌詠內容，不僅在日本近代文壇造成極大轟動，且為傳統和歌形式注入新的活力，包含字里行間屢屢透露出夢幻般的遐想與反對封建意識更是重擊了當時整個社會的倫理、道德和精神價值觀。

書名《みだれ髪》源自前輩女詩人和泉式部的短歌，這部堪稱日本文學史上劃時代的名作詩集可謂深獲當時年輕人的一致共鳴，其作品風格亦被稱作“晶子調”，后為眾多青年一代詩人競相模仿。

話說當年負責該書內頁插畫與封面裝幀者，乃是日本明治末期至昭和時期鼎鼎大名的學院主流派西畫家藤島武二（1867~1943）。畫面中，藤島武二以一名女子滿頭亂發填滿心型輪廓、絲毫無畏于外界眼光箭矢刺穿心臟作為愛情形象主題，藉此展現女詩人（與謝野晶子）為追求個人感情自由而不惜向整個社會與命運抗爭的象征意涵。

此處端看該幅封面女子臉部覆蓋著一頭長發如流水般飄逸盤繞，加諸富含裝飾氣息的花朵點綴其間，以及鮮艷華麗又不失和諧的色彩搭配，均顯見在造型風格上受到十九世紀末歐陸“新藝術運動”（Art Nouveau）畫壇巨匠慕夏（Alphonse Mucha，1860~1939）的深刻影響不言自明。另外，為了將構圖中的文字元素予以圖案化，設計者常有把原字簡化或省筆之舉，因此藤島武二遂以書名《みだれ髪》當中的平假名“み”改為片假名“ミ”，就像五十年代臺灣設計家在王藍小說《藍與黑》封面也曾把“與”字刻意寫成了“與”。

遙想百余年前，就在德川十五代將軍決意“大政奉還”正式結束江戶幕府末年（1867）之際，藤島武二出生于九州島鹿兒島。藤島武二自幼即追隨“四條派”畫家川端玉章學習東洋畫，十八歲時立志轉向投入西畫創作。三十歲那年（明治二十九年/1896）參與同鄉畫界前輩黒田清輝提倡“外光派”畫風所組美術團體“白馬會”，同年在黒田氏推薦下就任東京美術學校西洋畫科助教授。

約摸自明治三十四年（1901）起，藤島武二開始替與謝野鐵干和與謝野晶子共同刊行的文藝雜志《明星》繪制系列書刊封面及插畫，其間遭逢“日俄戰爭”爆發（1904），與謝野晶子并于同年發表了反戰詩《你不能死去！》，隨之陸續出版了唯美主義短歌集《小扇》、《舞姬》、《從夏到秋》，以及與謝野氏夫婦合著詩集《毒草》等，當時一貫出自藤島武二手繪的這些書籍封面無疑當屬經典。

在這本詩壇友人上田敏（1874~1916）撰寫序文譽之為堪比法國波特萊爾《惡之華》的詩歌巨作《毒草》一書里，藤島武二采用了早期出版詩集常見近似正方形開本為底，版面編排主要仍以帶有鮮明“新藝術”風格華麗多彩的花卉蔓草曲線圖樣為特征，并將書名“毒”字下半部字根旋轉四十五度作巧妙結合，至于另一“草”字則取仿古文“艸”，有如神社門型牌坊儼然矗立，整體字文背景紅綠相間、虛實互補，饒是構成了一幅夢幻絕艷的裝幀設計。

大正二年（1913），藤島武二受聘主持“川端畫學校”指導后進，早期臺籍留日畫家如顏水龍、劉啟祥、李梅樹等人皆先后受其教導，其中尤以顏水龍受到影響最深，并曾謂藤島簡化畫面結構的畫法最能表現出臺灣風景在強烈陽光下的光線變化。

大抵而言，從與謝野晶子發表詩集《みだれ髪》問世以降，正值明治后期，大正初葉年間，整個日本社會沉浸在戰勝俄國“晉升”成為亞洲第一強國的民族自負熱潮當中，就連一般年輕女子都流行將劉海夸張地蓬起，探出額頭的發型，并為紀念攻陷旅順而將之命名為“二零三高地”，看上世紀的老照片，當時東京日本橋、銀座的大街上，滿是撐著遮陽傘、蓄奇怪劉海發飾的女郎。明治十三年（1880）日本YMCA（基督教女子青年會）在東京創立；明治三十八年（1905）藤島武二被選派為文部省留學生前往法國及意大利深造（五年后藤島氏自巴黎返日擔任東京美術學校教授），而夏目漱石也同時發表了傳世之作《我是貓》；同年（1905）上田敏翻譯了詩集《海潮音》等；自民治維新始，積兩代人之功不屑攝取、消化、吸收的西洋文化，仿佛一夜之間突然遍地開花，醞釀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開放的空氣，將人們帶進一個后來稱為“大正民主”（Taisho Democracy）的新時代。

作為引領時代潮流的新女性象征，與謝野晶子當年和與謝野鐵干兩人不羈傳統封建禮教束縛、毅然相互締結連理的愛情路也算是轟轟烈烈了。除此之外，同樣與這幫文人作家交游論藝，且深陷于過去那段猛烈綻放“歌頌愛情就像花朵死亡”的狂飆年代，彼時率先投入書刊插畫及封面設計領域的明治浪漫主義畫壇先驅藤島武二，亦將徑自開啟一處橫跨美術界與文學界之間交相共鳴的美麗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