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整體研究》的作者蕭虹女士,是澳籍華裔,悉尼大學教授,從小生活、學習在國外,所受教育與文化環境,與中國華人有所不同。但她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熱心,對中國古代典籍的熟悉,卻令人敬重。其《世說新語整體研究》一書,始構于她攻讀博士時的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但直至今年方才修訂完畢而出版告竣,歷時數十年,跨越二世紀。古人云:“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王安石《題張司業詩》)借用來形容蕭著差近。蕭著以整體的視角來研究《世說》,論述概括全面,文字平實通暢,似無甚奇特之處,但實是作者積數十年學習、研究心得之結晶,可見其嘔心瀝血的辛勤,和一絲不茍治學之嚴謹。如作者《后記》所說,雖然數十年來工作多有變化,但對《世說》的興趣與思考卻永遠在繼續著。作者與中外學者多有交流接觸,相互切磋,因而“對《世說新語》不斷有更新、更深的認識,也見識了許多同行的研究成果。走過這漫長的路,我有意把我多年來的工作,作一小結”。在目前商潮海涌而學風日趨浮躁的形勢下,單是這種說真心話、不去作市場炒作,拒絕說附眾媚俗的違心之言的研究態度,首先就值得肯定。從這一角度來說,蕭著是一部可以放心一讀的嚴肅學術著作。讀者讀書,書海茫茫,稍不留神,可能就被誤導,而迷途不返。因此,讀書必須慎于選擇。讀《世說》亦是如此,蕭著即是一部比較可靠的導航之作。
作者生活在西方,熟悉西方典籍及其理論方法。但她閱讀和研究中國傳統經典,卻是在消化了西方理論與方法之后,主要是運用了中國古代“知人論世”的傳統歷史批評方法,言必征信,持之有故,而不發空論。其所研究,首先是弄清事實,然后在力求還原歷史真實的情況下來進行自己的探索和研究,以此而頗多創見而啟人思維。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的時風眾勢不同,蕭虹不去附和潮頭而隨波逐流,這一點特別值得一提并予以尊重。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后,西方理論思潮借助中國改革開放的春風,大批涌入,如舊三論(信息論、控制論、系統論)和新三論(協同論、突破倫、耗散結構論)等。許多大陸學者,為了標新立異,直接把自然科學領域的理論,嫁接移植到社會科學領域,這就必然引發了適應與不適應的陳痛。我曾參加某次學術會議,聽有的學者大談文學的耗散結構理論,當時參加會議的許多學者,大多聽得一頭霧水而不知所云。會后我問當事人,為什么不用通行易懂的學術語言來表述呢?回答是,要創新就必須引進西方新論,不管是否真正弄懂,先搬用再說,以便鎮住人們,開拓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學術新天地。其所直言,震世駭俗。雖是個例,但類似個例的出現卻是在一定的條件形勢下催生的。這就提醒學界應予注意并加以改正。而生活在西方世界的蕭虹,她對西方的新、舊三論,應比我儕熟悉,但她卻拒絕犯這樣的低級錯誤,而是堅持走自己的實事求是學術之路。
比如對于陶潛(淵明)這個東晉大詩人,蕭虹并沒有依照西方系統論,把陶詩分為感情層次、思想層次、環境層次、邏輯層次等等,去作煩瑣的機械分割,猶如今日醫院的人體“CT”透視一般,而是堅持傳統的“知人論世”的實證分析。有的文學史家認為陶潛在政治上是反對劉宋政權而維護東晉王朝的,所以作為劉宋親王的《世說》作者劉義慶,當然就不會把反對派的詩人請入自己編撰的作品中來加以描繪稱頌。這話表面上似有道理,但蕭先生不同意這一看法。經過對于歷史事實的梳理,她得出了自己的結論,說:“不過,要說陶潛受政治牽連而被摒除在外,不能不考慮以下幾點:一是,他與本書編撰者年代離得太近,還不存在有關他的可供選用的文獻記載;二是,陶潛所處時代,他的聲名還不夠響亮。《世說新語》編者是否知道此人,他們是否讀過他表達不滿的詩而且認定他達到該避而不錄的程度,統統是無法肯定回答的問題。若無進一步的相反證據,筆者更傾向把陶潛的被忽略看作一種并非有意的偶然。”也就是說,《世說新語》不錄陶潛及其詩歌,“并非有意”,而與政治迫害無關。其所論述,態度實事求是,更合乎歷史實際,而不能隨便什么問題都盲目地牽扯到政治大方向上去。陶潛很有個性,其詩平淡自然而韻味無窮,今天我們很欣賞,推為東晉第一大詩人,似乎陶潛在當時是個無人不知的文學之星。但這是歷史的誤會。陶潛所處的六朝時代,文風綺靡艷麗,陶詩的樸素平淡并不符合時人的審美胃口。因此,直到梁代昭明太子編選《文選》,才選錄了陶詩若干。而在鐘嶸《詩品》中,陶詩也僅列中品。于此可見,蕭虹所論,很有見解。
對于中國傳統實證的乾嘉考證方法,作者頗為熟練。但傳統考證法如果片面地推之極端,也容易陷入就事論事的煩瑣一面,而生言不及義之弊。這正是蕭先生所竭力避免的。考證某人某事,必須顧及整體綜合及其復雜性。比如《世說新語》中談到東晉名相王導與皇親國戚庾亮的關系,時有自相矛盾的記載。當日庾亮這個國舅爺,作為荊州刺史,總長江中上游的東晉兵力,是個強勢的軍區司令官。他因與王導政見不和,準備發兵順流東下京師,廢除王導。如《輕詆》篇云:“庾公(亮)權重,足傾王公(導)。庾在石頭,王在冶城坐,大風揚塵,王以扇拂塵曰:‘元規(亮字)塵污人。’”丞相王導,明顯對庾亮抱有敵意。但在《雅量》的故事中,當人們向王導報告了“庾公有東下意”,即準備兵下建康,勸王導安排兵馬、京師戒嚴以相抗時,王導卻拒絕,說:“我與元規雖俱王臣,本懷布衣之好。若其欲來,吾角巾徑還烏衣,何所稍嚴?”烏衣,指烏衣巷,當時王、謝家族多住其地。王導意思是說,如果庾亮要來奪權,我馬上回家相讓,用得到兵戎相見嗎?這個故事與上面的敵意不同,表現的是王導宰相肚里能撐船的寬廣胸懷,并以此向庾亮示好。在表面上,“兩條目之間相互矛盾”。但經蕭先生詳核事實之后,透過事實背后,直揭其精神本質,分析說,王導自其堂兄大將軍王敦兵諫失敗后,受到牽連,權勢漸失,已非昔日“王與馬,共天下”的昌盛局面。因此,這時王導用權,“在各派間求得微妙的平衡”。以此,“王導無疑正以庾亮權力增長為患,但是表面卻必須與之維持友好關系。也許由于這種藏而不露的矛盾,王導表露出對庾亮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若有人在場,且此人回去在庾亮面前會將他所說一一復述,他就會給人留下一種相互信任相互理解的印象;只有心腹在場時,王導就把持不住而流露真情實感。筆者以為這完全可信,也符合人之常情”。也就是說,作為一代名相,王導要照顧到自己的公眾形象,而不能直接洞開心扉以示人;但在私下場合,作為丞相也是人,也要有個發泄自己真情實感的場所。如此考證推論,正可見到隱藏在歷史事實背后的真理。這樣結合整體來作具體的綜合分析,就比一般的考證方法進了一步,言而及義,因而更富有服人力量和啟發意義。
作為外國作者,蕭先生的考證有時思維跳躍,見其豐富的想象力。如對《世說》作者群的考證分析,不僅對劉義慶作為主編資格之可能,作了全面細致的事實揭示,而且對劉編書時的助手袁淑,也作了生動的考證描述。史稱袁淑“不為章句之學,而博學多通,好屬文,辭采遒艷,縱橫有辯才”。袁氏曾作《雞九錫文》這樣詼諧滑稽的小品文,是個很有文學個性的作家,這樣的人,正適合編撰小說筆記之類的工作,而不適合于講經論道的嚴正之事。除此之外,“袁淑的父親袁豹是謝安的外孫,他的伯父又娶了謝玄的女兒,因此《世說》中的人物,一定有很多是他幼年所親見,至少也是他常聽父親和伯父談及的,對描述東晉末年的人物,他可以提供極佳的第一手材料”。對作者群中袁淑幾代人的考證推斷,很有豐富的想象力,給人以啟益。這也說明,《世說》的藝術成功,并非僅為劉義慶一人之功,而是來自方方面面,絕非偶然。
不僅是考證,蕭虹也很注重在事實基礎上的理論分析和概括。如論《世說》影響的最后一章,談到《世說》“樹立東方審美觀”,云:“《世說新語》樹立了一種東方審美觀,精粹所在是重精神而輕形式,崇尚樸素自然,這就影響到中國的美術和音樂都重神韻而不重寫實,在藝術上追求空靈的境界。”所論言簡意賅而頗具思辯性。作者運用了美學中的藝術通感理論,會通了文學、美術和音樂諸多藝術領域,來作比較影響之研究。作者視野頗為開闊,時又會通古今中外,把《世說》與漢末劉劭《人物志》,以及古希臘《狄奧弗拉斯圖》作具體的比較研究,見其作品之優劣異同,從而“說明人性是有世界共通性的”。確是中的之論,這就超越了具體考證,從而給人以理論啟迪。
當然,《世說新語整體研究》也并非十全十美。作者身在國外,對某些中國歷史不可能盡皆透徹,因而偶有失足之處。如論王羲之小兒子王獻之與郗家婚姻破裂時說:“兩家關系很不融洽,主要是王家勢利,這種不和可能最后導致了王獻之婚姻破裂。”這一結論并不全面,也與事實不合。王獻之前妻為郗道茂,二人青梅竹馬,婚后感情甚篤,是美滿幸福的小兩口。但偏是皇帝為找女婿而看上了王獻之,孝武帝曾對王珣說:“王敦、桓溫,磊砢之流,既不可復得,且小如意,亦好豫人家事,酷非所須。正如真長(劉惔)、子敬(王獻之)比,最佳。”(《世說·排調》)史稱,皇帝直接下令給瑯玡王家的王獻之,“詔尚余姚公主”(一說是新安公主)。此事王獻之并不愿意,但他敢抗旨不遵嗎?抗旨不遵,在古代犯了死罪,弄不好還要連累家人、族人!王獻之也曾動腦筋來抗婚,史稱“子敬炙足以違詔”,王獻之以自殘的方式企望逃婚,但沒有成功。瑯玡王家怎能頂住朝廷皇家的壓力呢?事載《宋書·后妃傳》。事實說明,王獻之和前妻郗道茂離婚,作為駙馬而另娶公主,并非自愿,更非出于“勢利”,而是出于客觀環境的逼迫,是不得已的。作為東晉第一高門士族的瑯玡王家,瞧不起高平郗家這二流的高門士族,這的確是“勢利”。但具體到王獻之和郗道茂離婚,說王獻之“勢利”,則是冤枉。在王、郗二家離婚而另娶公主之后,王獻之還曾多次寫信給前妻,噓寒問暖,很是關心,是有感情的。今嚴可均編《全晉文》,卷二七有王獻之《雜帖》,如云:“節過歲終,眾感纏心,伏惟同之。奉月初告,承極不平復,頭眼半體疹恒惡,兄告說姊故殊黃瘦,憂馳可言。寒切,不審尊體復何如?眠食轉進不? 氣力漸復先耳。遲復旨告,獻之故爾。獻之。”獻之臨終之時,向道士懺悔說,此生正直無憾事,但是“唯憶與郗家離婚”為恨事。對于前妻郗道茂的感情,終生難忘,何等情真意摯,說他“勢利”,豈非冤枉?這里提出供參考。《世說》所載五百多個風流人物,蕭先生偶有誤記,亦屬正常。人非完人,金難足赤,但瑕不掩瑜,讀者自有明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