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最叫我沉迷的一家書店。唐山書店催生于1980年代,一個反抗的年代。臺灣社會一片躁動,激進的青年高呼改革的口號,舊世界被迫退場,而新的規則正待建立。以人文社科類書籍為大宗的唐山,打開了一扇知識的窗,引領一代又一代的青年,眺望美麗新世界。
唐山位于臺大對面巷內,隱身于一轉角處的地下室,外頭并無店招,僅在樓梯入口處,簡陋地黏貼上“唐山書店”四個大字,時移事往,墻面斑駁,黑漆的字樣也流于污損破落。循著階梯而下,夾道的墻上貼滿了層層疊疊、錯錯落落的海報,放送著無數藝文資訊與社運情報。訊息經年累月,仿佛老藤,糾結纏繞,蒼勁而充滿了力道。
店內空間逼仄,放眼望去,居中的平臺及環墻的書柜上整齊陳列著各式書籍,僅余狹窄通道可供通行。因位于地下室之故,光照無法透入,難免有絲陰翳,卻也因此完整地阻絕了外在的喧囂,從而蘊生沉靜的閱讀時光。相形于幽蔽的空間,環伺的書籍顯得巨大飽滿,游走其間,仿佛能感應到知識所驅策著的,豐沛動能。
橫亙于唐山入口處的,往往是嚴謹艱深的社會理論叢書,它們常年駐守于此,穩重大器,守著唐山這座知識的城邦。楊佳嫻在一篇名為《我的溫州街》的散文中,談及學長領她初次造訪唐山時,曾慎重其事地介紹:“這是所有關心文化的年輕人都會來的地方。”這是她第一家造訪的溫州街書店,“唐山初體驗對當時的我,意味著告別過去瘋狂請公假校刊社內風花雪月的那種‘文學少女’,而自以為摸著了真正‘文藝青年’的輪廓。”而昔日就讀臺大政治系的文化評論人張鐵志,亦是此地常客,“我真的大概所有知識的喂養,乃至于現在作為一個寫作者,都跟唐山密不可分。”當時許多像張鐵志一般的青年,一個個走入唐山,解思想的渴。
相較于當今多數講究氣氛、設計雅致的書店,唐山反倒是個異數了。書店負責人陳隆昊常舉一個例子:某回,一名年輕學子帶友人到唐山,只見他朋友乍見書店樣態,竟皺起了眉頭,納悶道:“這是倉庫吧?”叫一旁的陳隆昊不由得感到羞赧。位于地下室的唐山,隱隱呼應其“地下”的風骨,因陋就簡,十數年如一日,不隨流俗,保有一貫邊緣的左派姿態。
幼年左傾,孺慕文化中國
陳隆昊畢業于臺大考古系(現為人類學系),后進入政大邊政所(現為民族所)深造。就學期間,陳隆昊曾于擁有豐富臺灣史料搜藏的南天書局工讀,追隨南天書局創辦人魏德文的步履,逐一摸熟出版及書店營運的流程與竅門。1979年,陳隆昊在入伍從軍之際,申請成立“唐山出版社”,決定往后以此為生。他笑著從實招來,表示當初選擇走上出版一途,實因受到南天書局的鼓舞,篤信出版一行大有商機。陳隆昊于1981年退伍,翌年正式投入出版,為了不與他的老板搶生意,一度另辟途徑,出版醫學專書,事后發現實非所長,便轉投入社會科學,回歸他的本行。
1984年,陳隆昊承接桂冠出版社位于新生南路上的地下倉庫,開起了書店。“當時幾乎全臺灣的熱血青年,都跑到我們那邊去買書!”陳隆昊說,光是韋伯(Max Weber)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就可售出上千本,業績相當可觀。后因房租調漲,歷經三度遷徙,終定居于現址。轉眼走過近三十寒暑,如今唐山書店已然成為臺北可觀可敬的文化地標。
“我對中國大陸社會非常有興趣,我很小的時候就很左傾。”陳隆昊回憶道,1917年俄國革命,左翼思潮如浪涌來,他父親與周遭親戚赴日本留學的不在少數,受到左翼思想洗禮,常聚首談論此類思潮理論。幼時的他,人小鬼大,每當大人談論時,便坐在一旁,表面上兀自喝著飲料,實則小小腦袋瓜兒早已靈動運行,積極探聽大人們所言為何物,“我竟然也聽懂一點點,所以我的腦袋開始左轉。”他笑言。
小學時,他“伙同”父親,拎了臺短波收音機,聽起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慢慢了解關乎共產黨的二三事。1962年,中印邊境戰爭爆發,時值小學四、五年級的他,十足關切,放學后便守著廣播,聆聽最新戰況,一早到校,便吆喝同學聚集,徑自在黑板上圖解最新戰爭動態。
陳隆昊對于“文化中國”甚為傾慕,其中,又以福建、廣東之在地文化為最,因臺灣移民多從此二地來,具有血脈交融、文化承傳的意味;再者,南方的富庶與活力也叫他大為贊譽。書店之所以命名為“唐山”,實則源自他對原鄉的向往、系掛與牽念。他說,北方人聽到“唐山”,多會聯想到河北省的經濟中心唐山市,而他的店名“唐山”,乃是“唐山過臺灣”的唐山,主要指稱閩、粵二地,亦即多數臺灣人“文化的故鄉”。
翻印起家,引渡西方思潮
陳隆昊天生對政治懷有熱誠,然與母親感情甚篤的他,經母親勸說,毅然舍棄政治,深耕文化事業,藉由出版與開設書店,偷渡其政治思想。
唐山販賣書籍以社會科學、文史哲類叢書為大宗,憑借此“小藍海”,尚能在高度競爭的書市中占有一席之地。陳隆昊本是新竹關西客家人,關西有一泰雅族部落──馬武督,他家屬地主家庭,父親偶爾會入部落打獵,他描述起幼年曾遭遇的文化沖擊,“其實我是處于少數和多數之間擺蕩的成長背景,去泰雅族時,我們是多數,可有時父母親帶我上臺北辦事,別人講什么卻聽不懂,因為我上小學前還不會講中文。”日后攻讀人類學,亦反映了他對異文化所抱持的高度興致,不管是主流或邊緣族群。
“我是一個比較反骨的人。”陳隆昊說。以文學閱讀為例,小說、散文、詩、劇本皆屬文學范疇,小說和散文為大宗,詩和劇本則屬小眾,偏偏唐山出版社專出版詩集和劇本,一方面是獨尊少數,另一方面也是樹立自己的小藍海,不與主流態勢強碰。柜臺前側,乃詩集集散地,自費出版的詩集或手工書經常可見。
陳隆昊投入出版時,正值臺灣美麗島事件過后,彼時社會氛圍陡然一變,從封閉走向開放,社會運動風起云涌,以阿多諾(Theodor W.Adorno)、霍克海默(Max Harheimer)為首的法蘭克福學派,頓時成為顯學。起初,唐山以賣“翻版書”起家,因翻印西方人文社會經典,名聲不脛而走。陳隆昊說,曾經有教授特別囑咐助教將哈伯瑪斯(Jürgen Habermas)批判理論的原文書拿給他,聲稱翻印五百本必定可售罄,他原先半信半疑,孰料,一翻印后,“洛陽紙貴,賣一賣就賣完了”。
除此之外,人類學家克利弗德·紀爾茲(Clifford Geertz,大陸譯為“克利福德·格爾茨”)的代表作《文化的詮釋》(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著名社會學家紀登斯(Anthony Giddens)《資本主義與現代社會理論》(Capitalism and Modern Social Theory)等翻印書也大獲好評。據陳隆昊分析,“那個年代,第一,沒有翻譯本;第二,當時的學生覺得念英文是天職,因為沒有中文譯本,要接受西方的思潮就一定要看英文。”然而好景不常,邁入1990年代,隨著美國貿易保護主義興起,臺灣翻譯西書必須取得原書授權,風光的“海盜年代”也隨之劃下句點。
當時臺灣猶處于戒嚴時期,《資本論》和《共產黨宣言》等宣揚共產主義的書皆屬禁書,魯迅等大陸作家的作品亦難逃被查禁的命運,“愈禁的書你就愈想看”,陳隆昊一語道破人性。引介馬克思主義、新馬克思主義經典的唐山書店,自然成為臺灣警備總司令部關切的對象,每逢月底,礙于“業績”壓力,警總就會派員出巡,赴唐山搜查所謂的“黑書”,前后被搜走的書籍不知凡幾。
堅守獨立色彩,不變中藏著變動
“我有心理研究、本土研究、少數民族研究、女性主義、性別研究,這些如今都成為顯學,我在二十年前已經設立專區,將這些特別獨立放置,算是先知了。”言談間,陳隆昊頗有幾分得意的神色,不到片刻,隨即又斂起笑顏,正色說道:“我再怎么擺放,就是一、兩個柜子,可是女書店是整間書店在賣女性主義的書,店長到員工,從頭到腳都是女性主義的基因,等到有女書店以后,人家就不會來我這里買女性研究的書。至于臺灣研究專書,有南天書局、臺灣e店,我也做不過人家。”盡管如此,陳隆昊始終保留著這些專柜,“一個書店還是要有它的基本精神,不能太隨波逐流。”
回首過去三十年的執業生涯,陳隆昊說,前十五年的業績是年年往上爬,第十五年攀上頂峰后,因翻版書被下了禁令,誠品、金石堂等連鎖書店竄起,導致業績逐年下滑。近十年,全面進入數字時代,各種資訊網上隨手可得,此外,網絡書店成為強勢通路,獨立書店的營運更顯不易。“我一直做的東西,也許在某種角度來講,是沒有賺到錢,但是我不后悔,我選擇做對的事情。”
陳隆昊明言,幸而他的書店位于地下,租金較一樓店面便宜得多,兼之近年租金未曾調漲,否則臺北租金年年攀升,此一陣地恐怕有失守之險。唐山雖不像其它書店那般光潔優雅,對陳隆昊來說,卻別有韻致,“我覺得理想的書店應該像是唐山這個樣子,在書堆中去找到自己喜歡的書。”
談起已然成為唐山標志的海報墻,陳隆昊表示,“海報全部都由活動方自己貼,我不讓店員貼,要是店員貼,會貼得整整齊齊的,就沒有味道了。”張貼的基本原則是,不要覆蓋在尚未結束的活動海報以及唐山自家的告示上。“讓他們的藝術表演讓更多人知道,也許比我多賣兩本書還有意義。”他認真地說。
近年獨立書店多采復合式經營,兼營咖啡店,給書一個居所,也提供客人一個逗留的理由。位于地下室的唐山書店先天體質不良,空間狹隘,難以擴充。“輸人不輸陣”的陳隆昊,臉上泛起一個慧黠的笑容,興奮地公開他的最新盤算:他在附近覓得一處,作為唐山的腹地,兜售庫存書、回頭書,并將開放作為舉辦新書發表會及講座的空間。
倏忽三十載,唐山乍看不變,卻又隱約浮動著,尋求新的契機。就像陳隆昊描述書店入口那獨樹一格的風景,雖說氣味不變,但張貼的訊息不時更換,在不變中其實仍藏著變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