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打電話到陳孔立老先生的寓所,陳太太接的電話:“他一大早便出門了,陪幾個臺灣友人,中午大概是不回來了。”是夜八時,再打電話,陳老仍未歸家,陳太太也笑,致歉道:“明早再打電話吧,但不知是否仍有安排。”
兩日后的清晨,在廈門大學臺灣研究院見到陳老。一頭銀發,一身藍色襯衫,言笑晏晏。
陳老與廈大頗有緣分。抗日戰爭時期,廈大為避戰禍,遷校至長汀。彼時,陳孔立在長汀念中學,后回到福州念完高中最后兩年,考大學。陳孔立覺得對廈大太過熟悉了,因而想到外邊去,于是跑到南京、上海報考。1948年,陳孔立考上南京中央大學,只念了一個學期,國共戰爭爆發。“那時我一個人在南京。我的表哥叫我趕緊回來,以免受到戰亂的殃及。”那年,陳孔立18歲,來到廈門轉入廈大歷史系。
當年這位出身書香門第的好動少年,其實一心想成為一名記者,曾想報考當時的中央政治學校(即現在臺灣的政治大學),托付一名福州同窗去上海報考,同窗又委托其上海的弟弟報考,卻誤報了會計系。此愿未遂。
“人生轉折很多,人生無法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走下去。”八旬老人回望往事,輕描淡寫。即使是后來被打成“右派分子”,調到歷史系當資料員;再后來下放到福建武平等諸多遭遇、轉折,再說起,已是過往云煙。
首創臺灣學
陳孔立起初只是教授中國近代史,后來才轉向臺灣歷史的研究。但臺灣問題在那個年代是何其敏感的話題。
1960年代,廈大歷史系幾位研究鄭成功歷史的老師,在文革中都遭到批判。當年,陳孔立寫《鄭成功收復臺灣的戰爭分析》也被學生寫大字報批判:“研究鄭成功怎么打到臺灣去,就是在教蔣介石按什么路線反攻大陸!”他事后曾發誓絕不再研究臺灣歷史,但后來還是投入研究中。特別是1979年《告臺灣同胞書》發表之后,國家教委等多個部委聯合在全國物色、設立專門研究臺灣問題的機構,得知廈門大學有十幾位老師研究臺灣歷史、一位老師研究臺灣經濟,加之廈門特殊的區位優勢,廈門大學臺灣研究所成為全國第一家臺灣研究學術機構(2004年升格為臺灣研究院)。1987年,陳孔立擔任所長,連任七年,直至離休。
也是從那時開始,陳孔立的研究開始轉向,由臺灣歷史轉向臺灣政治。“1987年,兩岸開放交流之后,發現所談及的問題都是現實問題,我如果不了解現實、光談歷史,無法與之對話,于是下決心專門研究臺灣政治、兩岸關系。”
2004年,陳孔立在其著作《臺灣學導論》中提出“臺灣學”,將臺灣研究定位為一門學科,“這是一種區域研究,它跟中國大陸的其他區域不一樣,有它的特殊性,正如‘敦煌學’、‘蒙古學’可以單獨來研究。”
三次“敲門”,首開交流之先河
1987年11月,臺灣當局剛開放大陸探親不久,陳孔立受邀參加“臺灣史研究會”舉辦的“第一次臺灣史學術研討會”,次年1月,他前往香港華僑旅運社辦理入臺手續,被詢問:“在自由地區居住5年以上的人士方能辦理入臺手續,你來香港多久了?”陳孔立答:“一天。”雖然未能出席會議,但由臺灣的王曉波教授在研討會代為宣讀論文,臺灣媒體以“陳孔立文到人不到,臺海學術首開交流”為題進行報道,連日本媒體也報道了此事。
1991年,“三邊會談”,因為會議主旨含糊沒有開成。
1992年6月,陳孔立又因胃出血住院,未能赴“閩臺社會文化比較研究”,赴臺仍未果。
直至1992年11月,陳孔立三次“敲門”后,帶領本所一行四人訪問臺灣,這是研究臺灣問題的大陸學者首次組團抵達臺灣。
而早在1987年9月,臺灣《自立晚報》記者徐璐、李永得沖破當局禁令,第一次前來大陸,就到廈大臺研所采訪,這是該所第一次與臺灣媒體接觸。1988年8月,“不是團”來廈門考察。“不是團”其實是王曉波教授所組織的30人“大陸臺灣史研究現況考察團”,因為當時臺灣當局不準學者組團出境交流,經過交涉,才準許以個人身份前來“探親”,因而他們自稱為“不是團”,只是在廈門機場“不期而遇”,一起來參加廈大臺研所為他們舉辦的“臺灣史研究學術交流會”。
80年代初,廈大臺研所提出“歷史地、全面地、實事求是地認識臺灣”的研究方針。“既要了解臺灣的現實,又要了解臺灣的歷史,還要全面地認識臺灣;既要看到他們的問題,又要看到他們的優點。”廈大臺研所在三十幾年中,從政治、經濟、歷史、文化上全面了解臺灣,同各方人士接觸交流,并且從更深層的臺灣民眾的心態出發,雖然彼此看法不一,但是都能坦誠相待,也結交到諸多朋友。
多年來,臺灣的學者、政界人士、記者等頻頻到訪廈大臺研所。陳孔立在《走近臺灣》中提及他同許多臺灣學者以及政界人士如蕭萬長、蘇起、邵玉銘、呂秀蓮、陳忠信、邱義仁、謝長廷、施明德、許信良、高孔廉、吳安家、張榮恭等人的接觸和交往。“從中可以看出,二十多年來,兩岸關系的問題很多都已經交流過,說明了兩岸發展的過程,有些問題已經解決,一些懸而未決的,說明有一些困難點。我們的側重點是心靈的交流,大家處在不同社會制度下,持有不同的政見,需要一個長期的交流過程,需要用心,逐漸達成一定的共識。同時,也要了解、諒解、同情對方,‘同情’并非‘同意’,但可以更好地理解對方,在彼此不同的地方寬容相待,不要苛求對方跟自己一樣,彼此應該和平相處。”
亞細亞孤兒的傷痕
陳孔立說:“臺灣當年被割讓給日本,臺灣民眾的直觀感受是‘祖國’不要他,使他們成為‘亞細亞孤兒’,而看不到日本的侵占和晚清政府的無能。他們所指的‘祖國’,既是過去的,也是現在的。1947年發生‘二二八事件’,當時的國民黨政府派兵鎮壓,又讓臺灣民眾對‘祖國’失去希望。1949年以后,臺灣本省人感受到的是‘外省人執政,本省人受壓’。這些歷史的‘悲情’造成了很大的傷痕,也造成了兩岸的隔閡。”而作為研究臺灣政治、歷史的工作者,他認為自己有責任讓兩岸民眾了解到歷史的真相和現實的狀況,增進相互了解。
“兩岸的差異,很多人不在意。多是強調‘同’的方面,卻不注意‘異’的方面。實際上,差異性很大,政治、社會制度的不同,生活方式、價值觀不一樣,現在不能要求太多的‘同’,雙方應和平發展,互相了解,逐漸增進共識。我們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要讓大陸同胞更加了解臺灣,讓臺灣同胞更加了解大陸。”
桌案上,仍舊放著《走近臺灣》的書稿,陳老說:“我1993年就開始用電腦了,那時是386。書稿也是自己一個字一個字用五筆打出來的。”陳老在前言中這樣寫道:“二十多年來的兩岸交往,有很多事情值得回憶,在這里,只是就個人的點滴記憶,試圖為這一段歷史留下片斷的見證。”81歲高齡的老教授,已將大半生的精力集中在對臺灣歷史、政治,兩岸關系的研究,也已然成為學界同仁眼中臺灣研究領域的“南派泰斗”。
陳孔立的父親曾是廈門大學圖書館的館長。陳孔立的兒子原是“老三屆”,上山下鄉七年,后來又去地質隊工作一年,恢復高考后,和楊錦麟一同在陳太太的指導下,1978年考上廈大歷史系。而陳孔立的孫子也正在廈大念歷史學博士。四世書香,與史結緣。
陳老如今身體康健,仍帶著兩個班的博士生,只是不再出門遠行。“我已經四年沒去臺灣了。我現在是‘躲進小樓成一統’,只做臺灣研究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