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甫讀完高翊峰的長篇新作《幻艙》,好一陣子都覺得自己周圍的時間變得軟綿綿的,仿佛還沉浸在那個果凍般的、充滿球藻、失去時間坐標的地下避難室里。當連報章雜志的日期都被剪下,只能依靠主角手上殘存的筆記索求往事記憶,不斷詢問壞去手表上的指針位置,在這樣的空間里,還有什么是可靠的?曾出版過《肉身蛾》、《傷疤引子》、《一公克的憂傷》等短篇小說集,經過了這些被他自詡為“十年練習”的時光,自臺灣遷徙北京又返回,高翊峰交出了異于先前作品的長篇小說《幻艙》。他從2007年就有了這本小說的原始構想,在2008年正式啟動,到2010年年底定稿完成,大概花了三年時間來建構這部作品,而這部《幻艙》所到達的小說世界,是我們未曾想象過的光景……
寫作時光之始
“我的第一篇小說是在當兵時寫的。”回顧過往的寫作歷程,高翊峰如此說。當時他還只是個隨性寫著三四百字短文的普通青年,當過酒保、爵士舞老師的他,原來根本不是個正統文藝青年。當兵無聊,隨手拿了部隊休息室架上的《悲慘世界》翻翻,才第一次覺得故事好看、有趣,而那一本簡易版的《悲慘世界》如今還放在他的書架上。因為念法律出身,屬文組,長官要他去參加軍中“文藝金像獎”的比賽,他就去寫,甚至沒有想過自己能不能寫小說,躲在冷氣房里不用出操,每天只是寫,就這樣寫了一個多月去參賽,便得了首獎回來。
在我眼中總是沉穩、優雅、簡直完美無敵的小說家高翊峰,不但是文藝少女們心中的好情人、好丈夫,更是許多年輕寫作者仰慕的前輩,偶爾聽他隨口提起那些浸泡在酒精里的輕狂時光,凌晨四點醉臥街道的冰冷氣味,只覺得又是某篇小說的段子,從未把這些和眼前的儒雅型男聯想在一起。但他的人生仿佛從那時開始真正啟動,高翊峰在退伍之后陸續拿了幾個重要的文學獎,也在爾雅出版社出了他的第一本書《家·這個牢籠》,暫時開啟了專心寫作之路。因為當時的女友不希望他繼續醉醉醒醒的酒保生涯,于是他辭去工作,繼續寫著仿佛無望的小說,而當時的他并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有一天竟成為他小說里某部分的重要場景。
直至接到那一通電話。當時在《FHM男人幫》雜志任職的小說家袁哲生,因為在文學獎評審時讀過高翊峰的文字,覺得這家伙能寫,文字細膩,“就來幫我寫吧!”袁哲生簡單丟出這么一句話,就此改變了高翊峰之后的路。他們從未謀面過,只單純靠著文字建立信賴感。高翊峰淡淡地說著這段往事,我相信在此之前他必定也曾向人多次描述起,這位在他人生中無比重要的小說家,而我也毫無理由地明白,高翊峰對年輕寫作者總是特別照顧的原因,某部分必定得自袁哲生的真傳。那個已過世的作家,寫過《送行》、《秀才的手表》等重要作品,擁有溫柔笑意和古怪幽默的小說家,不只給了高翊峰一個足以糊口的工作,也就此將他拉進寫作的世界里,這一拉,再也離不開了。
盛裝靈魂以及夢的容器
仿佛和過去作了徹底的告別,從那一通電話開始,高翊峰的人生就轉變了,他真正地踏入了小說的世界,也把他從以前就具備的“多才多藝”的性格發揮到極致。他寫專欄、寫腳本、寫迷你短劇、寫廣告文案,還寫了一部偶像劇(《雪地里的星星》)!更特別的是,他曾經是《野葡萄文學志》(現已停刊)的總編輯,也當過時尚雜志《柯夢波丹》的副總編輯,現在則是《GQ》的副總編輯!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頭銜,小說家本人卻不是那么在意,處女座的他,遇上公事要求完美是理所當然的,但他心心念念的,仍然是那個不斷累積、自成一體的小說宇宙。
但仍是忍不住好奇發問:文學雜志和時尚雜志的思考邏輯與操作方式看來大不相同,他是怎么作切換的?對此,高翊峰自有一套優雅的處世哲學:“關鍵在于讀者。”他慢條斯理地說,“這兩者都要去思考一件事,讀者在哪里?會掏錢買雜志的讀者又在哪里?”同樣都是讀者,在買與不買之間有很大的差異性,當然,能如此精準且快速地抓出重點,是長久的媒體訓練所累積出來的經驗。十多年都在從事文字工作的他,如今已能在這些角色間自在切換,卻依然覺得并非如此輕易:“這些都是使用文字的框架,每次切換都是一次重大的人格分裂。”他如此坦承地形容,“從十二個字的文案到二十萬字的小說,中間就是一種承載,他們都是一種‘載具’,需要一個‘內在開關’自由切換,指向任何一個我想要書寫的對象。”
高翊峰邊說,邊伸手輕敲咖啡杯緣,里面的液體輕微搖晃,一如靈感:“只要核心抓對了,那么只需要找到‘適合的容器’,內里便輪到我的拿手好戲了。”我盯著他面前的咖啡杯瞧,寫小說不也正是如此嗎?再巨大的小說核心或意念,也需要一個適合的容器來盛裝,這就各憑本事與技藝了。經過了十年林林總總的書寫時光,從臺灣寫到北京又返回,如今承載了高翊峰寫作靈魂以及巨大幻境的容器,是將近十九萬字的新作《幻艙》,從短篇跨入長篇領域的這一步,高翊峰一出手便氣勢驚人,而這不過是他下個十年的開始。
失去坐標的路
做雜志需要和讀者交代,寫小說卻只需要跟“自己”交代,但要過得了自己那一關,對高翊峰來說,更是件嚴苛的事。讀過《幻艙》的人一定會對小說中所描述的那間“地下避難室”印象深刻,隱身不露面的大樓管理者,刻意被剪裁丟棄的時間坐標,回不了家的怪奇人物流連其中,他們醒醒睡睡,找不到離開這里的方式,生命仿佛也無路可出……
如此壓抑、節制,且跳脫于現實之外的場景,投射在作者眼里最原始的雛形究竟從何而來?因為雜志工作的緣故,高翊峰搬離臺灣,舉家遷徙到北京過生活,雖說著相同的語言,也和工作上的伙伴相處愉快,但生活和熟悉的人事物全部重新大洗牌,以及與臺灣自由氣氛截然不同的種種落差,關于言論、關于生活、關于“下筆之前該考慮的事情”,仿佛有只看不見的怪獸盤踞在每日行走的高樓圍墻之外,只要是稍微細膩敏感的人便能輕易察覺,看不見聽不得,可是知道“它”就在那兒,這股氛圍讓他的內心默默產生了某種無法言說的暗影:“在北京那兩年的生活經驗對我的寫作影響非常大。”高翊峰如此坦言,“一旦察覺到這些事情的人,只要敏銳性夠高,光是輕輕touch到邊緣一點,都會忍不住毛骨悚然,心里知道在某些細細碎碎的小事上,是有多么大的機械怪獸在背后,才能造成這樣子的回路。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非常不一樣的氣氛。”
節制、壓抑、克制自己,無法爆發的情緒,這些關鍵詞都被高翊峰內化成《幻艙》里某些特殊的感受,也深刻地改變了這本小說的文字質地。人在異鄉,與臺灣之間的想念距離讓壓抑變得更重更深,眼前的路失去坐標,始終無法抵達一個確切的定點,仿佛可以藉此讀出那個地下避難室的時空形貌,也像極書中人物戴在手腕上一再拿來對時,卻始終壞去的那只表。這些或許都是北京生活帶來的影響。“可以分兩個層次來說:北京改變了我思考世界的方式,以前在臺灣,看世界是一種假想性的方式,可是去到北京,面對從世界各地來的人,卻一下子把世界拉近了。”高翊峰說,“而另一層,是關于內在的。處在那個封閉的狀態下,讓我可以完完全全,用放大鏡檢視自己。”
檢視自己,進而和自己對話,或許是每個小說家一生中必做的功課,并以某種方式將內里的自我拉出,進而體現在文字里。北京提供了小說家高翊峰這樣的思考點,撥慢生命里的指針,面對妻子、兒子、往生者……將某些生命里過不去的、無可言說的情感,深深埋在情節和字句里,讓《幻艙》載著他們緩緩升空,前往超脫夢境的另外一層。
夢絕非逃避現實的手段
英國導演克里斯多福諾蘭(Christopher Nolan)的電影《Inception》(臺灣譯名:全面啟動,大陸譯名:盜夢空間)里有一橋段:主角的妻子過于眷戀夢境,進而深陷其中不愿回到現實世界,一旦清醒,夢里堆砌的現實便瞬間化為沙之幻影,如夢如幻,似假似真。《幻艙》里充滿許多超出現實的情景設定,以及繁復緊密的文字質地,或許會令人聯想眾多角色皆盡陷夢境之感,但這部十九萬字的小說里,除了扉頁上來自小說家卡夫卡的引文——“在清醒的狀態下,我們漫步于夢中,不過只是過去時代的亡靈。”以外,偏偏沒有“夢”這個字。
我們當然可以說這是小說家的刻意為之,他操控了“幻艙”里的大量幻境,卻不甘于那只是夢的一種,如同主角達利不斷書寫的筆記本,往事與未來重重交迭,“此刻”仍然正在,不是沒有夢的存在,正是因為夢境太過輕易了,絕非以此作為逃避現實的手段。我忍不住又想起好幾年前高翊峰初次閱讀我的小說的情景,那個生澀的故事里以夢境作為結尾,他留給我這么一句話:“不要用夢來逃避一切”,時過境往,他竟徹底體現了這一句話。
他仍然是那個不回避現實的小說家,相信自己文字里的核心力量,堅定而溫柔地,將自己創造出來的場景與人物,穩穩地引領到最后一個字落下。“幻艙”里沒有夢境,有的是深埋時間刻度下的力量,小說家高翊峰伸手撥亂指針建構心底寓言,讓夢境逆行,讓現實悠悠回返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