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文音:在寫作的長路上坦誠獨行

2005年我與鐘文音有過一面之緣，城市嬮嬮，她正艷光灼灼。六年后再見，盛夏午后下起大雨，城市朦朧，她亦顯得溫柔。眼神如貓，慵懶依舊，但臉上的線條輪廓明顯柔和起來，甚至變得可愛，我喜歡這次見到的她，她亦喜歡此刻的自己。巧合的是，這六七年正是她書寫《艷歌行》、《短歌行》、《傷歌行》這島嶼百年物語三部曲的時光，六年的轉變，城市和她對應成景，讓人相看不厭。

毫無刻意，當年在咖啡廳里，眾聲喧嘩，仍不掩她的媚氣，正如《艷歌行》里面煙視媚行的女子。她笑說：“還好這本書寫于六七年前，如今我已寫不出那樣的氣味了。”

寫作如鏡，是作者精神面的探勘，照見作者自己，這在鐘文音身上，再真實不過，足見她是一個誠實誠懇的作者。

2004年，鐘文音從21世紀E境臺北城出發。2006年首部曲《艷歌行》，她展演當代城內女子們的情欲拼圖；2010年《短歌行》，她重返凝視舊時代男子如朝露般易逝的生命；2011年《傷歌行》，她述說百年時間長河中女子情愛的綻放與凋落。

鐘文音說這三部曲是重返她心中的野性——身體的野性《艷歌行》、土地的野性《短歌行》、感情的野性《傷歌行》。她用七年的光陰，以百萬字鋪陳出臺灣百年物語，如此巨大的寫作能量，絕不亞于任何一位男性作家，但卻出自她這樣嬌小的身軀。鐘文音說，書寫是折磨，卻也甜蜜，中間更要面對各種生命的瑣碎與磨難，而唯一啟動她寫作的理由是，熱愛。

以“百年物語”為這三本書定調，但鐘文音說，從創作起始，她并不意欲寫史，她想寫的其實是人的“際遇”。

于是在《艷歌行》中，我們看見鐘小娜，與那些名喚薇琪、小莎彌亞、阿司匹林的女子們在臺北城內租屋共生共存。在職場、國境與男人之間漂流艷行，她們“知道一切終將成廢墟，但我并沒有要永恒啊。”

城市的故事始終未了，青春男女欲血沸騰。然而終結于二手書店的故事場景，卻照見一種黃昏的告別氣味。再見光華，再見那屬于你我所曾經熱愛的青春欲望。

接著鐘文音寫《短歌行》，將視角轉向二次大戰末期那些男性角色時不我與的坎坷遭遇：鐘家曾赴俄并留日的優秀子孫鐘聲，反抗時權，因白色恐怖命喪跑馬町；與鐘家關系密切的舒義孝，情感豐沛熱愛詩文，卻因誤殺人而入獄，從此于黑暗中載浮載沉。《短歌行》書寫男聲，“短”字似有玩味，但其實是感嘆青春之短，書中有志之士因時勢而壯志難酬。但鐘家最末的長輩尾叔公鐘流，卻活到二十一世紀，搭過高鐵。以鐘聲和鐘流這兩個人物為主軸，帶出整個百年家族的興衰，最后看似毀滅，其實是新生。

今年八月，鐘文音交出三部曲的最終章《傷歌行：女腔之城》，重回鐘文音所擅長的女性書寫。她刻畫臺灣女性百年來“受傷”的心，為感情而傷，為痛失親人而傷，為身體衰敗而傷，為堅定而傷，為土地而傷……赴臺北帶丈夫鐘聲尸體回鄉的詠美，伴著一出生就殘廢的遺腹子，在大莊園里孤獨以終；丈夫早逝的虎妹，將生活一肩扛起，既強悍又哀傷；鐘聲那靈秀的姐妹鐘琴，因情感受挫剃度出家，棲身山林……

艷夏之中，鐘文音帶著這些受傷的女人，堅強現身。而故事觸動人心之處，并不在那些傷痛，而是這些看似柔弱卻堅韌的女性力量，足以推動時代，讓世界動容。正如閑聊之中，她告訴我這些年來身上也出現一些傷痛，有些是家族的遺傳，如視力衰退，有些則是年輕時不小心受的傷，好比她曾從老公寓三樓的樓梯間滑落至一樓，傷了骨盆而不自知，如今她定期整脊，改善了疼痛，卻意外也改變了臉型，顴骨內縮，加上人豐腴了些，臉顯得圓潤，也就給人可愛而不是銳利的感覺了。

而談話席間，不時有電話插入，都是瑣碎或急切之事，但鐘文音并無不耐，語氣輕緩，似乎她已從《艷歌行》里的妖嬌冶艷，蛻變為成熟溫柔的美麗。

鐘文音從第一部《艷歌行》起，就各有褒貶，該書為她拿下2006年“中時開卷”中文創作十大好書，評論家范銘如譽此書為新一代的臺北“風月寶鑒”。而鐘文音的文學語言，也曾被臺灣重要的小說家駱以軍認為是“最能承接上一代如朱天文等作家的接班人”。

然而也有人不耐她的叨叨絮絮，以及仿如陷入迷宮的纏繞、失序。而鐘文音說，這就是她，也是她詮釋“史”的方式。她的愛都在書里，但許多人不讀或不懂。而有些人愛上了，愛上了她的詞匯，就像愛上她的人一樣。她活著就好像為了寫書，她亦化成了字魂。

她還說：“打開我的書，你其實也在打開自己，這是生活神秘的傳承系統，你我在其中。”她書寫鐘家、舒家的命運，其實也是寫臺灣所有家族的共通命運──那些男子們曾在歷史時空中發出的怒吼，那些女子在暗室中流過的淚。她將這些人的滄桑碎片逐一拾起，拼成一張眾多人物的百衲被。

三部曲以鐘小娜開場，以鐘小娜收尾，讓這個帶有自身色彩的小說人物貫穿全書。寫畢這三部曲，鐘文音說：“我知道我離真正的目標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我也發現每一次試圖貼近它時，它總是退回它的遙遠海岸線……寫作是我人生一開始就喜歡的地方，我總是在生活節節敗退時仍保有這塊小小的心田，持續耕耘著，歉收豐收皆然。”

而不管眾人的觀感如何，鐘文音的寫作能量與才華，已然是臺灣中生代小說家的重要指標，三部曲一出，百萬字的重量，也在文壇中發出巨響。

期待鐘文音的下一步，也祝福鐘文音。

書香兩岸 鐘文音

寫作是精神面的探勘

書香：你能寫、能畫、能拍，才情多樣，但這些年來，你似乎最專注于寫作，寫作之于你是什么？為何最鐘情于這個創作方式來表達自己？

鐘：寫作是我自認最擅長的才能，我的寫作態度是嚴謹的、有組織的；而繪畫對我而言，比較像是治療，一種隨性的行為。就好像一個人必須要有認真的一面，也要有放松的一面。我曾說寫作本身于我是一種重返，重返凝凍的光陰。寫作的過程便是將封存的記憶解凍。也只有寫作是精神面的探勘，讓我從他者的鏡像看見自己，它是我的前院，繪畫或攝影則是后花園，讓我累的時候去玩耍。

書香：你的作品，從早期的《昨日重現》，一直到現在的島嶼三部曲，一直都在建構自己和家族的小歷史。小說與散文的虛實與跨界，你是如何看待的？

鐘：很多人以為我寫的故事都是“真實”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其實不然。我想那是因為“腔調”，我總是不吝惜讓“我”介入小說的世界中。書寫當然必須出于作家的體悟或經驗，或許可以說：這種真實感是虛構的，而小說的虛構是一種真實。

書香：除了寫小說，你也寫散文，這幾年創作的質與量俱豐，你是如何看待小說創作與散文創作的差別的？

鐘：每寫完一部小說，我就會回到暫時休息的狀態，寫生活散文，有點類似村上春樹寫他的跑步等等的隨筆，將生活所思表達在這些作品中。而比較復雜的人物心理和故事鋪排則交付小說。旅行對我的意義亦是如此，它并不全然的休息，本身仍是一種思考與活動（旅行有時比日常生活更累）。

書寫愛情，為自我除魅

書香：你的書總不乏對愛情的書寫，除了探索自我的里層，是否也意味著一種告別，或是將過往封存于福爾馬林中？

鐘：我覺得正確的說法是“除魅”。是厘清自己，除去魅影，是一種自我的探索。是將自己的記憶從過去解放出來。

書香：翻開過往的感情事件簿，你似乎總是跌跌撞撞，可是又能繼續往前，到底愛人與自戀，何者在你身上比較強烈？

鐘：我覺得很多人誤解了“自戀”的意義，自戀是好的，它不是壞事，如果夠自戀的話，他／她會很懂得保護自己，就不會碰得遍體鱗傷。我覺得在愛情的過程中，我比較像是“自殘”（笑）。老實說，學會保護自己不是壞事。

書香：我很好奇你現在的感情狀態，這是我目前不太知道的，但是沒關系，這題你可以不說。

鐘：我目前的感情狀態頗穩定，大概就是從寫《艷歌行》開始，就一直有固定的交往對象。我們的交往很自由，彼此也不為對方設限。

書香：很像是時下所說的“開放性關系”，如果這個名詞沒有被污名化的話，它其實是一種很理想的感情狀態。

鐘：對！你覺得自由了，反而比較不會欲望他人，加上工作生活都很忙，根本沒時間多談戀愛。而當你被人看著、掐著脖子，反而一直想要逃脫。

寫作是因為，熱愛

書香：寫島嶼百年物語三部曲，最大的快樂是什么？最大的艱難又是什么？

鐘：其實書寫過程很少有什么快樂，它所帶來的快樂，可能不及我們現在坐在這里喝一杯星巴克咖啡吧（笑）。而最大的艱難大概是那些生活的艱難，比如你突然發現存款沒有了，又必須面對債務的追繳。于是你得去賺錢。寫作的時間被切得極其瑣碎。于是我也只能在生活的空檔里找出寫作的時間，因而就一小段一小段地寫，像是俯拾許多散落的小碎片，而我的小說結構也正是如此，用“櫥窗式百貨公司”寫法，串起時光走廊，展演各式各樣的感情風景，將眾人的故事裁織成一條華麗雜蕪的百衲被。

書香：寫作如此辛苦，但你仍樂此不疲，所以寫作對你而言是宿命嗎？我想應該不是使命才對？

鐘：絕不是使命啦，是使命的話就寫不久了。與其說是宿命，不如說是熱愛。不過這可能跟星座有關，我也聽過有人寫作是真的為了使命。

書香：你曾發愿在六十歲之前，都會繼續努力寫作。你曾說，寫完島嶼“行”者系列三部曲之后，或許以后會寫“不行”三部曲，你接下來的寫作計劃是什么？

鐘：那是開玩笑的說法，不過我接下來確實想要寫一些困頓的人，被綁住、被困住的人，我這陣子對一些精神病患有所接觸，像這些精神被困住的人，我很好奇，也想知道他們身上的故事。可能是以短篇小說的方式呈現，不過這一切都還在設想中。

比較快的，可能是一本攝影散文集，是一本寫閱讀風景的書。旅行之中我造訪過很多作家的書房，也拍過很多閱讀的身體；我最近迷上了詩，我正在讀波赫士（Jorges Luis Borges，大陸譯為“博爾赫斯”）的詩，我的文字呈現的方式可能很短，或許像詩，但又不算是詩，應該是散文詩。書名可能叫《暗室微光》。

另外，還有一條路線，是延續《慈悲情人》的寫作，是中篇小說的形式，可能名為《閱讀情人》。大概就是這幾個方向了。

書香：你常提起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大陸譯為“杜拉斯”），在寫作的路上對你影響最大的作家有哪些？以及影響最多的一些書是哪些？

鐘：莒哈絲確實是很重要的一位，她所寫的《情人》還有她的自傳，都是很好的書。另外像是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大陸譯為“馬爾克斯”)，他的《百年孤寂》、《愛在瘟疫蔓延時》，我也非常喜歡他寫的《獨裁者的秋天》和《迷宮中的將軍》，這兩本大家比較不熟悉，我建議有興趣的人可找來一讀。此外還有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玩笑》、《緩慢》等書。

學生時代我很喜歡讀張愛玲，她所寫的《半生緣》、《傾城之戀》等，張愛玲影響了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說《怨懟街》，這一篇是我在文壇初次啼聲之作，獲得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也是我在二十幾歲時的第一個重要獎項。還有林語堂的《京華煙云》，我記得國二考試之前，我熬夜讀這本書，結果好像是物理科考試吧，只考了個位數（笑）。

此外，因為我是佛教徒，《金剛經》、《心經》、《楞嚴經》等是我常做的“功課”，我覺得直接讀原典是最理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