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是花甲之人,從“文化大革命”那10年中走來,耳聞目睹了當時的極左言行,如今回想起來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踢 出 校 門
我上初中時,正趕上“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年月。一些家庭出身不好的學生被嚴重歧視。有一次,我們班的同學下課玩踢毽子(用4個古銅錢和馬鬃毛制作),有名同學因失誤把毽子踢飛,擊中了另外一名同學的眼睛。受傷同學的眼眶由紅變得青腫起來,開口大罵那個踢毽子的同學:“你這個狗崽子,真是膽大包天,敢傷害貧下中農家的孩子,我非把你揍趴下不可。”說著便動起拳腳來。這名出身不好的同學哪敢還手,一邊躲閃一邊解釋說:“我不是故意的,你就饒了我吧。”他的哀求一點用也沒有,被對方打得鼻孔流血,身上多處受傷。事情并沒有就此作罷,之后那個貧下中農家的兒子又哭喊著跑到老師那里告狀,說那狗崽子故意傷人,還把他家的大人找來助威。他的父親對老師和校長說道:“那個混蛋兒子是搞階級報復,想造反變天,所以專門迫害貧下中農子弟。”他說了很多上綱上線的話,校方認為問題嚴重,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很快做出決定,將那名出身不好的學生開除學籍,踢出了校門。這位同學當年就因為踢毽子誤傷了一個同學,就失去了讀書的權利,如今想起來真是令人感慨萬千。
禍 從 口 出
1966年“文革”初期,我們這里的學生在課堂上都要搞“三敬三祝”(上課前,要全體起立高呼:“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一天早晨,學生們正在操場上玩耍,上課鈴聲突然響起,有個學生聽到后趕緊嚷道:“別玩了,別玩了,快給毛主席拜壽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不知是誰向老師告狀,說這名學生對偉大領袖不尊敬。第二天,老師把這名學生叫到辦公室,對他進行了嚴厲批評。第三天,公安人員就把這名學生帶走了,說是嚴重的政治事件,必須嚴加懲處。又過了一些時日,公安及校方人員來到班上,讓大家揭發這名學生的其他反動言行。公開場合沒人吭聲,可有人背后打了小報告,說這名被抓起來的學生還侮辱過林副主席,說林副主席是奸臣、夾尾巴狗。這還了得,必須罪加一等。經有關部門審理,認為案情相當嚴重,這名學生被定性為“現行反革命”。考慮到他家庭出身較好,判處有期徒刑15年。直到1971年“9·13”事件后,這名學生在監獄里關了5年才被釋放出來。
推 薦 上 學
“文革”后期,開始在工農兵中推薦大學生。那些根紅苗正的青年便有了跳龍門的機會。我們連隊有個叫王山的本地青年,雖然只有小學文化,但因老爸是鐵桿貧農,叔叔又是連隊治保主任,王姓還是一個大家族,所以被推薦上了大學。人們都說老王家是祖墳冒了青煙,王家更是喜出望外,奔走相告,好不熱鬧。
王山進入大學校門后,因為文化水平太低,每天搞得暈頭轉向,跟不上課程。校方見此情況,本想讓他退學,但迫于當時的形勢,也只能趕鴨子上架,指定一名教師對他進行專門輔導。可王山文化基礎太差,學習能力也差,屬于扶不起的阿斗,老師也無能為力。最頭疼的還是王山自己,他在學校學不進去,退學回家又感覺無顏面對江東父老,重壓之下得了精神病,久治不愈命歸黃泉。有道是樂極生悲,禍福相隨。
打 罵 批 斗
在“文革”的狂熱年代,各種人物紛紛出場表演,撈取政治資本。尤其在批斗“牛鬼蛇神”時,誰嗓門最高、罵得最狠、出手最重,誰就被認為最革命。在一次批判“歷史反革命分子”于某的大會上,由事先安排好的人做重點發言,向被批斗者開火。突然有個中年男子大步沖上前去,對著老于頭“咣咣”就是兩耳光子,并大聲罵道:“你這個不要臉的老東西,竟敢與人民為敵,今天非讓你嘗嘗老子的厲害不可!”人們定睛一看,竟然是老于頭的外甥吳二虎。大家以為吳二虎還有什么批判語言,都等著看好戲,可等了好幾分鐘也沒聽見他吐出一個字來,腫脹的臉憋成了紫紅色。沉默片刻后,吳二虎又抬起手來“啪啪”給了老于頭兩巴掌,氣呼呼地罵了一聲:“我X你媽老于頭!”然后轉身離去。在那個瘋狂的年代,批斗會斗得大家都沒了親情,真是“親不親線上分,打你罵你沒商量”。
人 馬 下 臺
有天晚上,連隊召開批判“四類分子”大會,一些表現積極的人陸續登臺發言,圍攻“階級敵人”,以表現自己堅定的“革命立場”。幾十平方米的舞臺,一會兒工夫就站滿了人,秩序顯得很混亂。主持會議的是“革委會”副主任黃大柱,面對這種局勢,他也不好攆人下臺。正在兩難之際,他接到一張從臺下傳來的紙條,瞟了一眼,便大聲說:“現在臺下有人遞了張條子,我給大家念一下,‘臺上的人馬下來’。”臺上的人聽了一愣:怎么把人比作馬了,這不是污蔑革命群眾嗎?批判會現場立刻炸開了鍋,“是誰寫的紙條?把臺上的人當成了馬,這不是侮辱革命群眾嗎?趕緊坦白交代。”臺上臺下群情激昂,也顧不得那些批斗對象了。見臺下無人應聲,臺上的人又繼續吼道:“到底是誰寫的條子,不說的話揪出來就是現行反革命。”原本亂哄哄的會場,突然變得鴉雀無聲。大約平靜了幾分鐘,又聽到臺下有人喊:“那紙條上寫的是‘臺上的人馬上下來’,是黃主任落了個‘上’字。”臺上的人讓黃副主任重新看了一下紙條,果然如此。風云突變,臺上的幾名活躍分子立即把斗爭的矛頭指向黃大柱,說他有意念漏了個“上”字,漫罵革命群眾,對革命群眾批斗壞人不滿。只一會兒工夫,這個靠造反起家的黃副主任就變成了被批斗對象。一次嚴肅的批判大會在狂熱混亂的氣氛中草草收場。
好 草 壞 苗
在那個極左年代,一些植物也被賦予了階級性,當時最流行的政治口號是“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不僅當官的講,普通群眾也常常借題發揮。
每到夏鋤時節,農工排都要頭頂烈日給農作物鋤草。有幾天我們連續鏟玉米地里的草,一名天津知青由于干農活不熟練,經常誤傷青苗。每傷一棵玉米苗,他都禁不住“哎喲”一聲,表露出惋惜遺憾之情。質量監督員見他傷苗太多,雜草也未能鋤凈,就對他說:“看你干的活兒,真是太不像話了,幸虧你家庭出身好,要不然就得給你治個罪,說你破壞生產,對社會主義不滿。”這名知青聽了很不高興,立即反駁道:“我留下的是社會主義的草,鏟掉的是資本主義的苗。”監督員聽了氣得張嘴結舌,不知如何應答。
拉 攏 貧 農
我們連隊有個叫孫禿子的人,是“文革”前下放到農村來的。此人游手好閑,以身體有病為由,凡是出力氣的活都不干。他家人口多,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經常是東家借西家要,每年年底隊里還得救濟他。生產隊見他這種情況,就安排他照看牲口,可他啥活也拿不起。書記老孟常常給他做思想工作,還把自己的錢借給他解燃眉之急。老孟是來自北大荒的轉業軍官,當時每月工資60多元錢,他總是盡力在經濟上幫助困難戶。都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孫禿子每次從老孟手里接過錢時,都表現出感激涕零的樣子,動情地說:“感謝孟書記的大恩大德。”
“文革”開始了,孟書記被打成了“走資派”。這時,孫禿子跳出來了,別看他干活不行,嘴上功夫可不淺。他是貧農出身,搖身一變成了連隊造反派的頭目。孫禿子小人得勢,忘恩負義,合謀將孟書記押解到會場,以“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罪名進行批斗。孫禿子一改往日的窮酸相,以革命者自居,編織孟書記的罪狀,其中有一條說他拉攏腐蝕貧下中農。孫禿子指著孟書記的鼻子罵道:“你這個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不但把我們往邪路上領,還用小恩小惠拉攏貧農,收買人心,都怪我當時沒有看清你的嘴臉,今天我要擦亮眼睛,把你的陰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你遺臭萬年,永世不得翻身。”孫禿子恩將仇報、落井下石的品行,讓圍觀者感到憤怒,但迫于當時的形勢,都敢怒不敢言。幾年后,孟書記被釋放,又重新回到原來的崗位上,孫禿子成了被人唾棄的跳梁小丑。
(責編: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