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朋友的故事。我們一起在奧體公園晨練,總愛說些各自的過往經歷。
他說,那年,初中還沒畢業,突然就說要一起上山下鄉,去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十三四歲,都還是孩子啊,許多學生抱著家長不愿走。
幸好,我們只是離開北京城區,奔赴的廣闊天地是不太偏遠的京郊農村,總比去內蒙、北大荒什么的好多了。我下鄉的地方大家伙兒都習慣叫它“八厘公社”。
別以為是法國大革命時的那個“巴黎公社”。那會兒我們的報紙上也大講要學“巴黎公社”的革命精神,但是咱們這個公社與那公社是兩碼事,是出了名的缺吃少穿,掙一個工分只值8厘錢,整個一窮地兒。當地許多沒見過世面的爺爺、奶奶,都管自己叫“八厘公社”的社員。
我們這些下鄉知青被安排在兩個老宅院里。推開一道柴門,大家“哦”了一聲,表現出對眼前的情形感到意外。一個老奶奶推開柴門走到我們身邊。老奶奶很矮小,腳也不大,穿一身粗布衣褲,與那道柴門是一個色調。多少年了,農村仍然是這種逼人的質樸。看見老奶奶,大家心里才有一絲溫暖,覺得自己就是奔這質樸而來的吧。
老奶奶在灶房里燒起柴草,蒸了一鍋窩窩頭。柴草很干,火燒得忽忽地響。
“你們要待多久啊?待久了,你們能過得慣嗎?”老奶奶問。
我說:“要待很久呢,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以后咱們就一起嘮嗑吧。”
老奶奶笑一笑:“都是些毛孩子,待那么久干嘛呢?待在這破地兒干嘛呢?還是回城去讓爹媽疼著,多得勁啦!”
棒子面窩窩頭蒸熟了,我們一手抓起一個啃著吃,好香啊。
正是數九寒天,這個北方農村的冬天差不多就是滴水成冰了。屋子里沒有炕,生產隊給我們用磚砌了一排土炕,但根本無法生火,鋪上一些干草,我們就睡在上面。干草上還有老鼠跑來跑去,大約是聞到我們嘴角的窩窩頭味兒,要來和我們做伴吧。窗外老北風呼呼地刮著,冰冷的土炕上老鼠吱吱地叫。我們一宿睡不著。這老土炕是北方農家永恒歲月里的知己,他們習慣,我們太陌生。我們都穿上衣服起來,打著手電趕老鼠。
以后我們就自己開伙了。吃的多半是些又干又硬的窩窩頭。喝的是白蘿卜煮的湯,一滴油星也沒有,一揭開鍋,還有蒼蠅直往鍋里撲。這也得喝,要干活兒呀。
要說干的活兒,還真不少。下地割麥子,麥子都長得不好,很矮的桿兒,沒辦法,彎著腰割,特別費勁,干上一天,累得腰都直不起來。除了地里的活兒,還得去縣城里拉糞。雖然難以接受那種下糞池的臭勁兒,但是比較起來也算是輕活了,可以坐上馬車進縣城,來回可以兜兜風,所以這種活兒我們都是搶著去干。
干活兒累了、渴了,就喝坑里的涼水。水坑里,上面是一層雜草,雜草里還有癩蛤蟆。我們才去的時候,喝了坑里的水都拉肚子。沒辦法,拉肚子也得喝。
小知青們干的活兒,一天最多只能評6個工分,每個工分只值8厘錢,合計下來,一天最多能掙4分8厘錢,累死累活一天連5分錢都掙不上,這也太窩囊了啊。到年底一算賬,我們每個知青都要欠生產隊的錢。我差不多每年要欠40多元錢。有時餓急眼了,大伙就要去干些偷雞摸狗的事。
其實你在生產隊地里摸點拿點,大家都不當回事。就是偷了私人家里東西,他們也睜只眼閉只眼。
村里也有文娛生活。有時候是村頭看露天電影,故事片之前都要加映紀錄片。熒幕上的農村都是豐收的明亮畫面,我們議論說那都是南方吧,北方哪兒去找這些田野呢;看故事片《青松嶺》呀、《艷陽天》呀,又特高興,說我們這地兒窮是窮點,幸好沒有階級敵人來使壞,要不然整天去跟他們斗,干活分心,恐怕一天連4分8厘錢都掙不上。
到了1978年,可以推薦回城念書、參軍、當工人了。我一個哥們兒帶我去了武裝部長家。我們一人拿出幾斤全國糧票給他。他一再推卻,說不能這樣啊,臉都紅了。那時的人要做一丁點與腐敗沾邊的事就很難為情。我們是執意要給的,他后來悄悄說兩聲“謝謝”才收了我們的見面禮,然后拿起筆來,給我們寫了推薦信,我們就參軍了。沒想到體檢的時候,我們吃窩窩頭、喝土坑水的身體居然還沒啥毛病,還算合格。我從此穿上了軍裝,成了南海艦隊的一名海軍地勤兵,告別了“八厘公社”。
我退休以后去過一次“八厘公社”。那個幫我們蒸過窩窩頭的老奶奶已經不在人世了。她家里有一位農村婦女,自稱是那老奶奶的孫媳婦。她張羅我吃飯,我給她錢,她死活不收,說:“我們這地兒,要說人窮,也不假。你就當是我哥啊,我聽奶奶說起過你們的事,說你們小時候就來了我們這兒,遭了不少罪呢。你以后隨時來走走,有啥吃啥,我們一家都特高興的。”
我看老奶奶家已有五六間房,建成了個小四合院,院里種了好些花草,還有板栗、柿子樹;雞呀鴨呀也養了不少,生活與過去完全是兩個樣,心里就記掛起來:老奶奶呀,您走的時候,過上一天這種好日子沒有?
我以后再沒有去過那里,我怕想起過多的舊人舊物心里難受。
(壓題圖:《白描山水》毛斌智繪)
(責編:馮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