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難忘的救命字

30多年來，每當想起那個救命字，我就感到既欣慰又愧疚，這種矛盾的心情或許會永遠伴隨著我。

“文化大革命”期間，“血統論”大行其道，什么都要講究家庭出身、階級成分。那時天天喊的口號都是“依靠貧農、下中農；團結中農；打擊地主、富農”。在生活中，貧農、下中農出身者，被劃入“紅五類”，備受優待，處處吃香。我的出身相當于中農，被劃入“麻五類”，還算“團結對象”，不受打擊，已屬萬幸。我當時高中畢業，回到家鄉務農。萬萬沒想到，我們那個生產隊的貧下中農中竟找不出一個能寫會算的人來，連大隊書記都是個半文盲，社員群眾見我忠厚老實，便降格選我當大隊會計，由我掌管賬目，兼管大隊公章。我從“團結對象”破格晉升為“依靠對象”，令我大感意外，決心不負眾望，為貧下中農好好服務。我工作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馬虎，工作一直比較順利。這天卻意外地碰上了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讓我左右為難。

這天早晨，我正在家里整理賬目。社員趙二一頭撞進門來，滿頭大汗，連聲哀求道：“救命啊！會計，快開張救命證明啊！”看到他氣喘吁吁，急得臉紅筋脹的樣子，我急忙問：“啥子救命證明？”趙二心急火燎地講了事情原委。

頭天中午，趙二的父親趙洪順突然胃痛難忍，嘔吐不止，以至休克。嚇得趙大、趙二兄弟倆手足無措，慌忙把老父親抬到大隊醫療站。醫療站的赤腳醫生見病人昏迷不醒，也束手無策，讓他們趕緊送到縣醫院。趙二兄弟倆又趕緊把父親抬到縣醫院，可值班醫生連喊轉院。兄弟倆好不容易作揖磕頭攔下輛順路貨車，風風火火地將父親送到百里外的省城大醫院，到達時已是下午5點過了。一老醫生急診后，滿臉愁容，說：“胃潰瘍已穿孔，大出血，生命危險！快去暫繳80元醫療費，盡快手術！”兄弟倆目瞪口呆，摸出全家人傾其所有湊到的三十幾塊錢，萬般無奈地說：“你行行方便，先動手術救人。我們回去變賣家當，一定盡快補上欠下的手術費。”兩兄弟苦苦哀求老醫生，已泣不成聲。老醫生看到這兩兄弟面黃肌瘦，衣衫襤褸，委實可憐，也不禁兩眼發紅。他想了想，輕聲問道：“你家啥成分？”

趙二回答說：“中農”。

老醫生嘆了口氣道：“唉，若是下中農，病就有救了。”

趙二兄弟倆聞言，心中一怔，想到救人要緊，連忙改口說：“下中農，下中農，正是下中農！”

老醫生如釋重負，連聲道：“好！好！快回去開張家庭成分證明，蓋上大隊、公社公章，馬上送來。我設法先穩定病人病情，一見到證明就動手術。”然后悄悄告訴二人：“醫院內部規定，貧下中農可酌情緩繳醫病費用，你們趕快把證明送來。”

人命關天，刻不容緩。兩兄弟商量后決定，趙大留下來看護父親，趙二連夜趕回家開證明。

我聽完后也非常著急，立即提筆寫下一行文字：

證明

××縣××公社××大隊××小隊社員趙洪順，家庭成分中農，前來省醫院醫治。

特此證明。

××縣××公社××大隊

196×年×月×日

寫罷，我取出大隊公章便要蓋上去。趙二看了急得直跺腳，慌忙轉身掩上大門，壓低聲音懇求道：“會計，求您高抬貴手，把那‘中農’寫成‘下中農’吧，不就加個‘下’字嗎？”

我知道多一個“下”字就能救趙二父親一命，但提起筆來抖了半天也不敢把那“下”字加上去。此事看似簡單，實則萬分棘手。階級路線關系重大，私改成分是要闖禍的。加上我本身就是中農出身的“麻五類”，一旦做錯了事，必然會被上綱上線，扣帽子，輕則挨批挨斗，受盡拳打腳踢，重則進監獄坐牢，牽連一家大小。我“從政”以來，對這中間的利害關系非常清楚。想到這里，我手中的筆竟變得有千斤重。

我放下沉重的筆，無奈地問趙二：“難道家里再也拿不出錢了？”趙二愁眉苦臉地直搖頭。“親戚家也借不出錢來了？”趙二仍然苦著臉使勁兒搖頭。

趙二搖頭，我也搖頭。其實，我當大隊會計多年，對各家各戶的經濟情況有一定了解。隊里即使一個全勞動力，拼命干一天活，也不過掙10分工分，折合人民幣0?郾25元。當時國家又不準農戶搞副業，更不準外出打工掙錢，說那是“資本主義尾巴”，非“割掉”不可。家家戶戶掙那點兒工分連吃飯都很困難，哪還有余錢治病？趙家兄弟能湊三十幾元錢已經算是奇跡了。80元的醫療費在當時看來實在是一筆巨款，一時上哪里去籌集呢？提起趙洪順，也實在是個大好人，為人厚道，樂于助人。如今，他危在旦夕，我若見死不救，良心何在？我左右為難，急得直打轉轉，見趙二苦苦哀求，我突然靈機一動，咬緊牙關，抓過筆，另開了一張《證明》：

證明

××縣××公社××大隊×生產隊，社員趙洪順

中農成分，前來省醫院醫治。

特此證明。

××縣××公社××大隊

196×年×月×日

寫好，蓋上大隊公章，遞給趙二。

趙二瞪大眼睛一看，急得雙腳直跳，這不是同前一張《證明》完全一樣嗎？

“不一樣。”我伸出一個指頭，在那第二行文字“中農”前有意留下的空白處重重地點了幾下，低頭與趙二耳語道：“你快去求大隊吳書記把字簽了，然后在‘中農’前加個‘下’字，不就成了‘下中農’？吳書記雇農出身（比貧農更純潔），根紅苗正，擔待得起。即使事情日后被戳穿，他推說文化太低，沒看清楚，大不了挨頓批評。我成分不好，也只能做到這樣了。”

趙二尋思片刻，眼前一亮，愁眉頓展，恍然大悟似地連聲說：“好，好！明白了，明白了！會計做得妙，我趙二謝了，謝了！”他接過《證明》推門出去，忙不迭地找吳書記簽字去了。

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感到自己的一顆心正突突亂跳。之后一段時間，我為自己仗義救人而心安理得，但又有一絲不安，生怕哪天東窗事發。

好在10多天后，一切都風平浪靜，趙二的父親也平安出院回家了。這天，我正在家里做賬，趙大、趙二滿臉堆笑地推門進來，開口便高聲說道：“會計，多虧你那紙救命《證明》……”

我慌忙掩住他們的嘴巴。二人忙轉身關上大門，小聲告訴我后來發生的事情。當天趙二在公社加蓋公章后，模仿我的筆跡，在那《證明》第二行“中農”二字前加了一個“下”字。醫院拿到《證明》也沒有懷疑，及時給趙二父親做了手術，救了老人一命。趙二一字一頓地說：“為人不做虧心事。我們這次也是迫不得已。緩繳的醫療費，我們全家一定會盡最大努力繳清，絕不帶來生賬。會計，你就放心吧。”

“文革”期間，以階級斗爭為綱，稍不留神你就可能被戴上高帽拉出去批斗。我在生產隊當會計多年，看到很多無辜老百姓被斗得死去活來，常常心驚膽戰，所以一直謹言慎行，生怕被人抓住紕漏。幫趙二作假改成分后，我總是感到不安，這種不安一直伴隨了我30多年。今天把故事講出來，就是希望能徹底驅逐出心底的這塊陰影。

（文中姓名均系化名）（責編：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