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錢所傷

錢是個好東西。兒子在9歲那年，在談到錢的問題時，一語驚天：“錢不用就是紙!”當時全家人剛連根拔起，移栽美國，常常為了省錢，一美元的公共汽車票，都盡量省下，請人吃飯的事情，是絕對沒有的。

手頭略為寬裕了些，到餐館吃飯的次數也就多了，其中，不少次是請客吃飯。說實話，想到老家的父母，總想從伙食里苛扣自己一一這也是唯一可以苛扣幾塊錢的地方；想到自己的小弟弟，靠開一家小書店謀生，每月所得僅夠吃飯，便覺得美國餐館實在是貴，多輒就是100多美元，要是省下來接濟家人或貧窮的親友，該有多好!這樣一想，多少有點愧疚感?？墒?，生活在美國，一個月一千多美元的房租不能不交，數百美元的醫療、汽車保險費不能不買，吃飯的錢，相比之下，倒不算太大的負擔了。

美國是講究自立的國家，“經濟獨立”(financial independence)是這個國家的命根子，它的重要性，不亞于美國的立國精神——自由、民主與人人生而平等。相反，中國是一個講究“經濟依存”的國家，人與人之間的非經營性金錢往來，是常見的事情，不如此，便顯得很異類了。我的家鄉荊門市，人情風尤盛，張家添丁、李家結婚，宴開通常數十桌，目標之一，就是拉開大網，回收以前賠出的份子錢。在農業社會和半農業社會，這樣的現象，往往被說成民風淳樸、人情味濃厚。

去年夏天，我舉家第二度回國探親。臨行前，我打電話給在人民日報當某處處長的老同學、大學時的班長，請他幫我們安排一下住宿。按照中國的慣例，這個雖說當官卻老實厚道的同學，就成了地主。我們被從機場接到人民日報招待所后，發現他竟然給我們安排了兩個房間，晚餐是他款待的，第二天晚餐，全班在京同學大聚會，席開兩桌。我倡議：包括我和我妻子在內，餐費每人100元。同學們聽了，都熱烈鼓掌，哈哈大笑，卻無一人掏腰包。這些同學，有當副總編輯的“官”，有開嶄新“寶馬”的“款”，誰會介意這區區100元人民幣的餐費?同學們只是不習慣、不好意思而已。作東的老班長頗感為難，站起來說：“AA制勢在必行，但不能從我這里開始。這次就讓我買單吧!”每人分攤100元，對誰都不是負擔，但20多個100元，壓在一個人的身上，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了?？蓱z這位老同學，剛買了房子，正在裝修，正是用錢之際，我這個美國回來的同學，又害得他破費數千。宴席結束后，同學們開車四散，我的心情卻相當沮喪。我知道，即使在這些年輕知識分子中間都無法實行AA制，與無法禁止公款濫吃濫喝，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不可剝離。

它們都是中國離人的現代化還很遙遠的明證。

朱醫生是我的好朋友。早在1986年，他還在四川某偏僻城市的軍隊醫院當醫生時，我們就時常在一起。后來，他和我陸續來到美國，各在天一涯。一年前，他成功地獲得美國的行醫執照，搬到舊金山灣區，成為一名獨自開業的胸科醫生。我家距離他家，開車只要半小時。這樣老的朋友，這樣近的距離，我們兩家的關系，自然不比一般。

前一段時間，朱醫生要買房子，打電話給我，委婉地表示，自己還差一點首期付款，問我能不能借點錢給他。

我是坐在自己的臥室兼書房里接聽他的電話的。一邊聽電話，我一邊環顧自己的居室：由一間起居室加了一堵墻改成的這個房間，大約只有四平方米，除了一張狹窄的鐵架子上下床外，只擺得下一張小寫字臺。我就在這樣的居住環境里，生活了五年多，僅僅為了每個月能省下五、六百元的房租。如此節儉省下的幾萬美元積蓄，如今，我的這個朋友試探著，要借去買房子了。

他要買的，不是五、六十萬美元的普通房子，而是一百七十多萬美元的豪宅。必須說明的是，舊金山房價居美國之冠，基本上難得見到五十萬美元以下的房子，不管房子多么小，多么舊。

聽著朋友借錢的措辭，我突然想放聲大笑，為這種存在的荒誕而笑。幾萬美元，對這個年收入可能達數十萬美元的醫生來說，不過是不足掛齒的小菜一碟，但對于失業年余、僅靠妻子辛苦開店的我來說，卻是我全家“財務安全”(financial security)的保障金，雷打不動。否則，萬一某一個環節出現意想不到的事情，自己支付不起房租被房東掃地出門，或付不起醫療保險，導致破產(在美國，一個小小的、單眼的白內瘴手術，如果沒有醫療保險，費用可能高達兩萬美元)，那就悲慘了。

我咬緊牙關，假裝聽不出朋友的話外之音，最終沒有借錢給他。我一直在想：究竟是我得罪了他呢，還是他得罪了我?最后我得出結論：一個年收入數十萬美元的人，找一個失業的人借錢，是他得罪了我；一個買得起一百七十八萬美元房子的人，找一個一家三口擠在一間屋子里，連租一個寬敞些的住房都感到吃力的人借錢，更是他得罪了我。他正確的做法是：只購買一百萬美元的房子，將省下的七十多萬美元，借給我這個窮文人朋友，買一套尋常的房子，并且，考慮到我的經濟能力，允許我慢慢償還。

這樣一想，我的心里坦然了。前幾天，到他家吃烤肉，發現帶游泳池的后院里，餐桌和椅子都很獨特，一問，才知道，一把椅子就值五百多美元。

我今后會找如此富裕的朋友借錢買房子嗎?我想不會。我如果買不起五百美元的椅子，我坐五美元一把從“周末擺賣”(GarageSaIe)中買來的椅子，甚至坐從街頭撿來的椅子，我的屁股都不會抗議。畢竟，對我這個寫作者來說，我最看重的，還是我的腦袋。

前幾天，寄了一千美元給父母，算是一年的生活費。如果無病無災，日子應該是過得下去的。

打電話給父母，知道小弟做了傻事，將開書店的周轉資金六千元，一古腦兒借給了一個本家兄弟。這位兄弟的父母，與我們家算是通家之好，本人又在家鄉當著一個有頭有腦的官。從小在一起長大，我知道這位兄弟是個耿直、正派的人，是雖與我并不沾親，我從心眼里覺得很親的那種人。

有一天，他到了小弟的書店里，對小弟說，要幫自己的妻子調動工作，需要給住在附近的一個官兒進貢，手頭沒有帶現款(這位兄弟在沙洋工作)，叫我小弟借點錢給他。直腸子、實心眼的小弟，取出六千元周轉金，分文不剩地交給了這位兄弟。這位兄弟說：“我明天就拿錢來還給你?！?/p>

第二天，見他沒有來還錢，小弟打電話，這位兄弟已經不接聽了。后來，他聽說，這位兄弟嗜賭，可能欠下了大筆賭債。小弟后悔地說：“早知道他大手大腳，買彩票出手就是一兩百塊，我就不會借錢給他了?！?/p>

去年夏天回老家時，老同學聚會，我聽到了一個故事：我的中學同學、且與我要好的黃某，前些年曾在村里當主任。我請他來家吃飯時，另幾個本村的伙伴，卻堅決不肯前來同桌吃飯。大家從小學到中學，都是同班，一直互稱乳名甚至外號，何至于如此呢?后來，這些伙伴才告訴我，說這個村干部壞得很，借到外地買稻種、村里修路等機會，把村里的錢往自己的腰包里撈。我當面勸這位黃姓朋友說：“大家選你當村干部，就真該給大家辦事，幫大家致富，不然，對不起鄉親們的信任?！彼c頭稱是。我在四川當記者，仗著近十年的同窗之情(他的哥哥與我的父親曾是農業中學睡上下鋪的好友，是我老實厚道的父親終身唯一的朋友)，給他的這番勸導，他并沒有聽進去。聽說他開黃色發廊，被查封；賭博，欠了一屁股債。凡是能想到的親戚、朋友、熟人，他都上門借錢。有一天，他到了荊門任中學教師的另一個同學(以前與他同村)吳老師家，說自己的親戚在荊門住院，帶的錢不夠，請先墊一點，明天就還。吳老師取出五百元給他后，他便“泥牛入海無消息”了。村里新任支書對我說：“他這輩子，要是能把欠的債還清，就算對得起他的孩子了!”

可嘆這位吳老師，妻子沒工作，父母在街頭擺水果攤，自己一個月一千元左右的薪水，就是全部的收入。對他來說，五百元不是一個小數字，被同村長大的伙伴騙走五百元，心理上的滋味更不好受。

我不算是一個精明人，受騙的事也是有過的。10年前，在四川的一次文學研討會上，認識了一位某師專的老師，寫點文學評論。由于大家聊得很開心，后來他到成都，我還特意在餐館請他吃了一頓飯。過了幾天，此君再次來訪，我再度請他到餐館里吃了便飯。他遲疑地說：他來成都聯系出版社，錢用完了，問我能不能借點錢給他，他回去后寄出我。我拉開抽屜，將一筆80元的稿費給了他。此君去后，杳如黃鶴。

我迄今不能原諒他，不是因為我在意這80元錢。雖然當時我十分清貧、家庭負擔沉重，但這點錢，絲毫也不影響我的生活。我感到憤怒的是，他利用我對他的信任，騙了我，而且，使我損失了一個具有潛力的文學朋友。這種被騙的感覺很不美妙——那個騙你的人，似乎在智力游戲中將你打敗了。我之所以與他相交，是因為他在研討會上的論文頗有見地。后來得知，被他騙的人，遠不只我一個。我迄今也想不通：此君的人格、信譽，以及在文壇的前途，難道只價值80元人民幣嗎?如果我加以計較，寫一封信給他所在的師專中文系系主任，他在同事和學生面前，如何當得起“老師”這一尊稱?

當有人向你借錢時，你要警惕!

小時候，家里讀書娃多，勞力少，窮，借錢的事是有的。

村西的武漢移民李伯伯，是我們家時常借錢的對象。李伯伯一家并不從事集體勞動，手頭卻比一般村民“活”一點，因為他有商業頭腦，經常偷偷搞點“投機倒把”(在那個偉大領袖的統治下，倒騰點買賣居然也是犯罪行為!)。我們借錢的金額，一般以10元為限，這也在我們家的償還能力范圍之內。難為了我的母親或奶奶，她們開口借錢為兒女交學雜費，那份恩德是無以回報的，而借錢給我們的李伯伯，我也從心里視為親戚，去年夏天回武漢，還曾半夜三更開車百里去看過他。

后來，借錢給我家的，是另一戶范姓村民。他們家幾兄弟，很早就利用農閑季節，到荊門煉油廠當小工(如今，媒體上稱為“農民工”)。母親與他們的妻子關系不錯，我記得，有一次借了100元錢。前幾年，我回老家，在煙垢(高陽)鎮上，我特意去看望了其中的一家，還為他們拍了幾張照片。我握著這位范叔叔的手說：

“謝謝你在我們家困難的那些年，周濟過我們。”我從那個村莊走到北京、走到四川，走到美國，學費、路費、生活費中，焉能說沒有李伯伯、范叔叔“投機倒把”、當小工掙來的辛苦錢、血汗錢?或許，我不一定會以金錢的方式，直接回報他們，但我不會忘記他們，無論寫文章還是做人，都不會蔑視、背叛他們。

現在，社會的巨大變遷，商潮的涌動，在帶給社會巨大進步的同時，也使得從前淳樸的人際關系，出現了巨大的信任危機。荊門這座城市，遠不是一座現代化的城市，并不在于它的城市建設不夠新潮、時髦、氣派，而在于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在思想觀念上還保留著農業城市的諸多特征，特別是人與人的經濟依存關系。荊門人尤其熱哀于“斗地主”，這種牌戲，帶有如此深的極“左”時代、階級斗爭時代的印記，在改革開放20多年后，在南方沿海地區，人們掙錢忙得不可開交時，在吾鄉仍然久盛不衰，斗得許多像本文中那位本家兄弟那樣的“官地主”、有錢的“闊地主”，變成了編故事借錢，拆東墻補西墻還賭債的“楊白勞”。當官的，不管其官職大小，一沾賭，就很難不貪；這就和吸毒女一上癮，就很難不賣淫一樣，是一項鐵律，自古皆然，中外皆然。

在尚未建立個人信用制度、個體與金融機構的關系僅限于存款取款的中國，民間的告貸現象，還將持續若干年。如果我是窮人，我自有我開口借錢的最后防線；如果我是富人，我也有我借錢給人的起碼原則。

令我哭笑不得的是：那天打電話給父母，得知小弟借錢之事，我教訓了小弟幾句，要他以后借錢時，盡量“救急不救貧”，要“雪里送炭”，不要“錦上添花”云云。兒子在一旁聽了，等晚上他媽媽回家時，兒子說：

“叔叔好像又間什么禍了。”我就將小弟周轉資金被借空的事說了。妻子不快地說：“我們有贍養父母的義務，卻沒有幫你弟弟妹妹補漏洞的義務?！彼悬c懷疑：剛寄回去的美元，是不是補了小弟的書店周轉金。我解釋了一番，心里畢竟不太愉快。

如果那位當小官的本家兄弟盡職愛崗，不賭不貪(此處是“貪心”的貪，因為我無意于也沒有絲毫證據說這位兄弟是貪官)，就絕不會出此下策，借走小弟的本金；小弟的本金不被借走，我寄給父母的贍養費，就不會被妻子疑心是補了小弟的漏洞。資助弟妹十多年的妻子，就不會和我起口角，鬧得兩口子一夜無話。

兩萬里外的祖國，兩萬里外的家鄉，世風、民風與人情往還，就這樣和我息息相關。

2004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