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你的朋友近些,但離你的敵人要更近,這樣你才能更了解他。”這是美國著名的黑幫電影《教父》中的一句臺詞。如今中國頻頻爆出的警匪勾結案件,似乎在不斷地印證著這句話。不過他們越走越近的原因,并不是為了更了解對方以便將其制約和制服,而是為了巨大的經濟利益和政治利益。中國政法大學犯罪學研究所所長王順安教授,接受環球人物雜志記者專訪,深度剖析了中國警匪勾結的根源。
環球人物雜志:黑社會究竟是怎么產生的?
王順安:黑社會并非中國特有。上世紀初,美國學者伯吉斯提出了“同心圓”理論。他以芝加哥為例,將一個城市從內到外劃分為5個同心圓區域:圓心是中心商務區,是城市商業、社會活動、市民生活和公共交通的中心;第二環是過渡區,是衰敗了的居住區,過去曾居住著富人,但隨著城市擴大,富人逐漸搬出,逐漸成為貧民窟或低檔的商業服務設施,也是城市中貧困、墮落、犯罪等狀況最嚴重的地區;第三環是產業工人等低收入群體的居住區;第四環是中產階級居住區;最外圍則是富人區。
5個區域中,第二環最容易產生黑社會。它是城市化進程中的一個過渡區域,在由居住區向商務區轉化的過程中,功能模糊、管理混亂。這里的人很窮,文化水平低,被社會邊緣化。于是他們聯合起來,形成了自己的亞文化群體,這樣就產生了黑社會。
環球人物雜志:警察和黑社會,本應該是貓和老鼠的關系,是天然對立的。可為什么在現實社會里,這種關系卻扭曲了?
王順安:在人們的觀念中,警察是白,黑社會是黑,這是毫無疑問的。但現實卻不可能這么黑白分明。尤其是當一個市場經濟社會正處于城市化進程中時,警察和黑社會的關系就更加復雜。原因主要有4點:
首先,隨著時代變遷,一個城市的發展常常會出現警力跟不上的情況,一些地方就會出現公權力無法涉及的死角。這種情況下,為了打擊犯罪,也為了自己業績的需要,個別警察常會借助黑社會的力量,有時是請他們成為“線人”,為警方提供情報,有時則是利用他們在這些地區的影響力,維持秩序。
其次,黑社會不同幫派之間競爭非常激烈,他們也會反過來尋求警察的支持和保護,以此增加資源、擴大地盤。
第三,在市場經濟的背景下,這種相互利用的關系必然會牽扯到經濟利益。警察的待遇不算高,而黑社會又能提供巨額金錢,很容易被收買。而一旦有了利益糾葛,他們的關系就有了經濟紐帶的制約,更加分不開。
第四,根據環境犯罪學的理論,警察在與黑社會的不斷接觸中,容易發生角色錯位的情況,自己逐漸開始犯罪,也就是所謂的“近墨者黑”。
環球人物雜志:您的意思是說,在一些地區,存在著“黑白共治”現象,對此您如何看?
王順安:我們的態度很明確,紅色社會不能容忍“黑白共治”。但在一個社會的城市化進程中,某些場所可能會經歷這樣一個時期。比如聶磊案所在的青島,是一個港口城市。歷史上,港口城市都是人口結構比較復雜的,而且很多海員出海幾個月回到陸地,會急于在這里找些樂子。所以,港口城市總與俱樂部、賭場、紅燈區這些娛樂場所分不開。比如著名的港口城市——荷蘭的阿姆斯特丹,就是世界最大的“性都”。
青島的娛樂業也非常發達,啤酒城、夜總會、歌廳都很多。這些場所魚龍混雜、秩序混亂,容易拉幫結派,即便不涉黑,也會產生行業老大。這些人在業內很有分量,說話管用,有些讓警察都很頭疼的問題,他們很容易就能解決。所以在警力不足的情況下,警方會希望通過跟這些人的合作,來維持娛樂場所的穩定。
當城市化進程到達一個比較成熟的階段,社會實現了有序管理后,黑社會就會遭到打擊。像青島警方這次能重拳打擊聶磊團伙,就是響應公安部打黑除惡專項斗爭的號召,學習了重慶的打黑經驗,下決心鏟除了這個黑社會集團。
環球人物雜志:全世界都有黑社會,也都存在警匪勾結的現象,中國的警匪勾結又有哪些特殊的生存土壤?
王順安:首先,中國的城市化屬于后發型、趕超型,即起步較晚、發展較快。這樣,不僅無法回避城市化進程中的各種矛盾,還因為發展速度快導致矛盾疊加,這就形成了黑社會產生的大環境。
其次,城市化過程中出現了大量的失地農民、外來務工人員、暴發戶等,其中一些人價值感不強,敢于搏命。這些人構成了黑社會組織的基礎。
第三,中國經歷了很長時期的農業社會,所以即便在城市,也有很厚重的農業社會文化。這種文化的一大特征就是愿意拉幫結派,需要在組織中尋找認同感,黑社會自然產生了。
第四,我國社會的一些官本位現象比較嚴重,官方權力很大,黑社會也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們更希望能在官方找到靠山,作為執法系統的公安是他們的最佳選擇。
第五,我國的警察待遇較低,容易被收買。雖然我們講究道德、自律、黨性這些基本原則,但也有一些人,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經不住誘惑。
環球人物雜志:該怎么治理警匪勾結現象?
王順安:黑社會的規模越大、警匪勾結的程度越深,鏟除它的難度就越大。所以,提前預防、打擊苗頭才是最好的辦法。另外,要大力宣傳打黑成果,讓人們知道,紅色社會是最不能容忍黑惡勢力存在的。
最終,還是應該建立起一套警察監督管理制度,以及提高警察的待遇,讓他們安心執法。同時,必要時還應該出臺警察的財產申報制度,對其家庭成員在娛樂場所等地方任職給予限制。只有控制權力、制約權力,才能讓權力免于受到侵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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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警匪勾結大案要案
山西
身家過億的“黑警長”
上世紀末,關建軍還是山西省陽泉市的一名普通民警。那時他與弟弟關建民和當地“小混混”王紅玉一起在陽泉開設了幾家賭場,完成原始積累。隨后,他們又涉及了餐飲、洗浴、演藝等娛樂服務行業,并開始組織賣淫、販毒等不法活動。關建軍還利用自己在黑白兩道的關系,承包了六七座煤礦,日進斗金。
隨著關建軍在警界的不斷“進步”,這個團伙越來越具有黑社會性質。組織內部,大家稱關建軍為“領導”,關建民為“二哥”。他們有一個龐大的打手隊伍,專門用來敲詐勒索和打擊報復。2004年,社會閑散人員郭建軍與關建民吃飯期間發生爭執,被“二哥”的手下砍傷頭部及右手,致右手四指肌腱斷裂。郭要求醫生給自己縫合肌腱,被關建民威脅阻止。后郭建軍再三哀求,關建民才默許醫生實施肌腱縫合手術。郭建軍落下終身殘疾,卻因害怕關家勢力,不敢報案。
2010年5月,山西省公安廳開始調查時任陽泉市城區公安分局巡警大隊大隊長的關建軍,最終抓捕了56名涉案成員,查明這個黑社會性質組織13年來違法犯罪案件46起,凍結資金2.6億元;查封該組織在北京等地的房產27套,價值1億多元;扣押車輛30余部;繳獲各類兇器如砍刀、刺刀100余把,鎬把、鋼管70余根,仿六四鋼珠槍7支、獵槍1支、弩3支。
2011年10月25日,此案開庭審理,關建軍被訴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等23項罪名。
重慶
百多人“公安隊伍”當黑保護傘
老百姓最耳熟能詳的警匪勾結案,恐怕要數2009年轟動全國的重慶打黑了。在這次風暴中,重慶全市公安系統有20多位處級以上官員因涉黑被掀翻落馬,處理警員達100多人。這其中包括了重慶市公安局原副局長彭長建、經偵總隊原總隊長陳光明、治安總隊原總隊長李虹、交通管理局原局長陳洪剛等多名身居要職的警員。
彭長建的落馬讓人十分意外,在被帶走調查前,他還是此次打黑風暴指揮部的成員之一。2010年2月一審時,彭長建幾次泣不成聲請求輕判,但最終仍以受賄罪、縱容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數罪并罰,被判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沒收個人財產50萬元,追回其受賄所得471萬元與來歷不明巨額財產460余萬元上交國庫。
陳光明的前途曾和她的名字一樣光明,她當過十七大代表、全國十大女杰、全國勞模,也曾是全國省級公安禁毒戰線上唯一的女總隊長。現在,網上還能搜到《陳光明:警界女杰》的文章。然而直到重慶市原司法局局長文強落馬后人們才知道,陳光明一直是他的情婦。她因此被免去一切職務,提前退休。
湖南
放“閻王債”的公安局長
2007年12月27日,湖南永州市公安局原副局長王石賓等52名被告人,因涉黑案在邵陽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宣判。王石賓所涉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包庇、縱容黑社會性質組織罪,賭博罪等15項罪名成立,被判處有期徒刑13年,剝奪政治權利3年,并處罰金。
案發前,王石賓任永州市公安局副局長、永州市“打黑除惡領導小組”組長。永州百姓曾多次舉報當地的黑社會團伙,該團伙利用賭博和高利貸陷阱,將當地多名私企老板拖向深淵。據統計,永州先后有不下30位資產達數千萬的老板因為涉賭而瀕臨破產。王石賓不僅充當黑社會團伙的保護傘,還直接參與放高利貸,數額達4500萬元。他本人甚至被稱為永州的“地下銀行行長”。
有人求王石賓辦事,送上幾萬元錢,都會被他擋回去。他就要求對方向他借100萬元,月息1毛。王石賓這種手法被當地人稱為“閻王債”,每月獲利息10萬元,至少半年才允許還。這樣,一次他就可得利息60萬元。
廣東
“紅頂黑老大”死在亂槍下
2005年2月24日,時為廣東四會市公安局經偵大隊民警的龍杰鋒駕車出行時,被兩名持槍男青年連開3槍打死。當晚,四會許多群眾自發走上街頭燃放鞭炮,不少酒吧免費供應酒水,以示慶祝。龍杰鋒的背后,是名震四會的黑幫組織“龍興社”,他正是這個團伙的老大。因為警察和黑社會的雙重身份,他被人稱為“紅頂黑老大”。
一個例子就能看出龍杰鋒在當地的囂張程度。2000年10月,四會市龍華夜總會門口發生一宗故意傷害案件。接報警后,當時在東城派出所當民警的龍杰鋒到達現場,發現是自己的馬仔正在與他人斗毆。他不但沒有履行職責,反而大喊“打死他”,并參與追打,其中一人被打成重傷經搶救無效死亡。如此惡劣的事件,竟沒有讓龍杰鋒受到絲毫影響。
一個普通民警的能量絕不至此,四會市公安局副局長陳國陽和治安股股長張偉洲是龍杰鋒背后的“靠山”。龍杰鋒被槍殺后,張偉洲甚至打電話叮囑黑團伙“龍興社”的骨干:“不要搞事,讓龍杰鋒有機會蓋黨旗。”最終,陳國陽因包庇黑社會性質組織罪獲刑8年半,張偉洲獲刑6年。
福建
涉黑警察做局槍殺“劫匪”
2001年,福州不法商人徐承平與陳信滔、陳信華、卞禮忠發生經濟糾紛。徐通過時任福州市公安局副局長王振忠,給福州市公安局晉安分局刑警大隊大隊長劉雄打電話,讓劉設法擊斃卞禮忠。隨后,徐承平伙同劉雄和福州市晉安分局岳峰刑警中隊中隊長鄭軍等人將卞禮忠誘騙到一個舊車交易市場的辦公室內,劉雄、鄭軍等人隔著玻璃向卞禮忠發射子彈150發,致使卞禮忠身中數十彈身亡,并且偽造了卞持槍搶劫被警方擊斃的現場。第二天的《海峽都市報》甚至在頭版頭條刊發了“黑社會頭目”卞禮忠中彈身亡的照片,標題為《持槍搶劫,斃了活該》。
同時,徐承平還指使人向法院、公安局作偽證,指證陳信滔、陳信華、卞禮忠敲詐勒索,致使陳信滔、陳信華曾被錯判3年有期徒刑。
2007年6月,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終審宣判,徐承平、鄭軍被判處死刑,劉雄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涉案副局長王振忠于2002年逃往美國,為公安部通緝要犯。有報道稱,其在2007年因癌癥在紐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