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蘇聯使館工作期間,有一次,聽說鄧小平足骨受傷,住院治療,尤金大使要我陪他去醫院,看望鄧小平。
這是一間單獨病房,放著一張寬大的床,立著一個考究的床頭柜,上面擺著電話機和收音機。
鄧小平看見我們,支起身,笑著說:“大使同志,原諒我不能站起來。”
尤金示意他躺著別動。
他苦笑著說:“我真不走運,打臺球時,不小心將腳脖子和腿骨關節給扭傷了。”
在我們面前的鄧小平,全然沒有外交場合的那種審慎和寡言少語的嚴肅表情。
1956年9月15日,鄧小平在中共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上作《關于修改黨的章程的報告》。我清楚地記得,他在報告中提到,現在我們黨內有一種“個人迷信”的思想,正在破壞我們黨的集體領導原則。這種對于個人的崇拜和神化的“現代迷信”,是有長期的歷史淵源的。它已經在我們黨內的政治生活中有所反映。從黨的七大到八大召開已經歷時九年,顯然是推遲太久了。
我注意到鄧小平的報告,措辭非常謹慎。雖然他沒有指明,在中共黨內搞“個人崇拜”和“個人迷信”的某某大人物,但是,他用的這個政治術語,顯然會觸及毛澤東。
在說明這個問題時,他列舉許多發生在中共黨內政治生活中的事實,人們自然會聯想到產生這些問題的根本原因。那時,我就感覺到,鄧小平面對中共最高領導人,敢于提出這樣敏感的問題,需要非常的果斷和勇氣。只有出于公心的人,才有這樣的膽略。
那時,我們蘇聯駐華使館的官員,仔細研究鄧小平的報告,認為他提出的這個問題,將會引起毛澤東的反感,失去毛澤東對他的器重和信任,甚至將危及他的政治生命。
中共八大閉幕后,鄧小平安然無恙,仍然身居高位。
毛澤東對于鄧小平本人和他的報告,沒有任何責難。
應該說,中共高層領導人之間,在那個時候還是團結的。作為中共最高領導,毛澤東具備的偉人膽略和策略,更勝一籌。
1959年10月1日,作為翻譯,我陪同赫魯曉夫率領的蘇聯政府代表團,應邀參加在北京舉行的慶祝中國國慶十周年的觀禮活動。
毛澤東向赫魯曉夫介紹在場的中國領導人,特別提到鄧小平,高度評價他非凡的組織能力。毛澤東對我們說:“別看我們的鄧小平同志是小個子,他可是中國政壇升起的一顆新星。”站在毛澤東身旁的劉少奇和周恩來,點頭表示贊同。
當時,鄧小平站在劉少奇身邊,聽見毛澤東夸獎,他沒有言語。
當我翻譯了毛澤東的話,赫魯曉夫會意地走過去,同鄧小平握手。我看見鄧小平依然很矜持,同時對我報以微笑。
我輕聲告訴赫魯曉夫,那次,我陪同尤金大使,在醫院探視過鄧小平。我還告訴他,鄧小平會俄語,曾經在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我發現赫魯曉夫對鄧小平挺感興趣,在天安門城樓上,他好幾次注意地看鄧小平的表情。
之后,他對我談到自己的感受,認為在社會主義陣營里,有了幅員廣大的蘇聯和人口眾多的中國,將會無敵于天下。同時,他對毛澤東領導中國,在不長的十年里,取得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成就,感到驚奇和欽佩。他認為,中國的建設和發展,得益于蘇聯的大力援助。他對這次來北京與毛澤東和中國領導人將要開始的會談取得成功,充滿了信心。
國慶之后,蘇中兩國領導人在北京舉行重要會談。毛澤東與赫魯曉夫在一些重大政治問題上產生分歧,其中有關于蘇聯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應改善與美國和其他資本主義國家的關系、蘇聯計劃在中國東南海域設立長波通訊電臺、蘇聯準備幫助中國海軍配備大型戰艦和建立聯合海軍艦隊等有利于鞏固中國國防的戰略計劃。
赫魯曉夫大惑不解的是,對于這些建議,毛澤東一概予以拒絕。中國方面由毛澤東授意外交部長陳毅發言。他以非常強硬的態度,駁斥赫魯曉夫提出的意見,使雙方的會談陷入僵局。
那時,我注意到,作為中共政治局常委的鄧小平,始終未作任何表態,他一直在認真地聽取雙方的發言。當我翻譯赫魯曉夫的話時,他不時用鉛筆做著記錄,神情專注地看著我,偶爾對我露出一絲微笑。
在整個談判過程中,鄧小平的表情一直很嚴肅。
這次在北京的蘇中高層會談,沒有取得預期的成功,兩國領導人在一系列政治問題上的分歧,導致兩國長期的友好關系出現新的裂痕。之后,赫魯曉夫曾經認為,毛澤東個人對蘇聯抱有成見,中共其他領導人出于對毛澤東的“個人迷信”,不得不服從他的決定。他覺得劉少奇和鄧小平對這些問題的觀點,不一定與毛澤東相同。
他特別提到鄧小平,他注意到在會談中,涉及蘇中關系的敏感問題時,鄧小平沒有發言,似乎在有意回避。他聯想到鄧小平在中共八大作的報告中,曾經提到中國領導層中存在的“個人迷信”問題,認為劉少奇和鄧小平是很看重蘇中兩國和兩黨的友好關系的,在這個問題上,他們也許對毛澤東的看法有所保留。而且,赫魯曉夫一直反對斯大林搞“個人崇拜”的“現代迷信”。
赫魯曉夫對鄧小平在中共黨代會上,敢于直言,頗為欣賞。
其實,這是赫魯曉夫的錯覺。在我看來,中共高層領導人在重大的政治和原則問題上,是保持一致的。
(摘自《直譯中蘇高層會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