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本道,1947年8月生于哈爾濱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協顧問,盤錦市作協主席,一級作家。著有散文集《芳草青青》《心靈的憩園》《感悟蒼茫》《云水情懷》《人間有味是清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人民文學》《十月》《散文選刊》等報刊。曾獲全國首屆冰心散文獎、遼寧文學獎。
幾年前,應邀去臺灣參加海峽兩岸作家的文學研討活動,其間,熱情的主人為我們安排了一次日月潭之旅。抵達景區時,夜幕已經降臨,在奶黃色的街燈下,沿崎嶇小路來到下榻的酒店,匆匆洗漱便上床睡去。翌日清晨,明麗的陽光透過薄紗照進房間,似有粼粼波光熠動。我立即翻身下床,拉開窗簾,啊,漫無邊際的波光水影撲面而來,日月潭就在我的眼前、腳下。憑窗望去,沿湖是一條狹長的由度假酒店組成的行列式,高低錯落,千姿百態。湖邊的小徑林木挺秀,花海鮮紅,旭日輝映下的日月潭粼粼閃動著的水面似有霧靄裊裊升騰。開闊的木制棧橋上,早有一對對情侶席地而坐,依偎著喁喁細語。兩天的時間住在這樣的房間里,擁有這樣一個清麗而動人的窗景,真是快意極了。
“這樣的酒店要提前一個月預定,才能有幸入住,你們是享受著貴客待遇呢!”聽導游小姐說,在日月潭景區,并非是這家酒店的設施最先進、條件最舒適,而是因為在這房間里臨窗一望,便可將日月潭的景觀一覽無余,有種特有的心理滿足油然而生,彌漫身心。導游小姐臉上漾著調皮的微笑說。那次日月潭之行,窗口風景的價值深深印在了我的腦際,并讓我悟出一個客觀存在卻長期不被人留意的事實,即高昂的窗景價值是充滿市場需求的。乍看起來,窗口的風景與建筑的格局、設施似乎并無瓜葛,但是它卻具有著比酒店內部那些桑拿、真皮沙發、純毛地毯、水晶吊燈等現代設施的總和更具競爭力,成為人們入住優先考慮的條件。
世間的天地人原本是一個和諧的統一體,生命從自然中來,并皈依自然。當人類文明發展到脫離穴居野處的原始狀態之后,無論是柴門茅舍或是高樓大廈,窗子是身在封閉室內惟一可以與自然環境交流的通道,窗景對于無論長幼貧富的人們,則是渴望聽到的一種天地間極富魅力的語言。我們的先人是十分注重窗口的風景的,諸多先賢的詩文給我們留下了有關窗景的描繪和感受。“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自然是風景名勝之地的窗景。“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鄉野人家的窗景,田疇廣袤,花木繁茂,小鳥嚶嚶細語,清麗、寧靜、祥和的景象更是讓人流連。英國作家福斯特寫過的《看得見風景的房間》題目就極具可讀性,想想住在這樣的房子里,清晨推窗,陽光明媚,天空湛藍,對面是青山綠樹,林間露出教堂乳白色大理石的尖頂,還有小河蜿蜒流淌……這環境就是造就詩人和作家的地方。
仔細想想,生活中有許多現象值得我們深思。眾多的人時常謀劃著去遠方旅游,認為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這其實是對生活的誤讀。塞納河畔的歌聲、香榭麗舍大街的浪漫、凱旋門的壯觀固然是具有魅力的風景,但是我們身邊垂手可得的風景同樣值得珍惜。每個人居住的房間,都不乏有幾扇窗子,窗口的風景是一幅變幻不定的圖畫,春天小鳥的啼鳴,大地的新綠,夏天林木與花草的清明芬芳,秋天紅、黃、綠雜揉的色彩,冬天飄雪的日子把人引入沉靜與思索的幽雅。凡是一種東西,只要懂得欣賞它,享受它,與它交流溝通,它就屬于你。窗口的風景,是每一個懂得欣賞它的人的私家花園,這是多么樸素而豪華的擁有!然而眾多緊張而浮躁的現代人,對自己身邊的環境總是多了一層心靈的困境——冷漠麻木,一味企盼那些遙不可及的風景,對身邊的東西反而感到陌生。旅游是一種時尚,但必得具備三個條件,一是有閑、二是有錢、三是健康,三者兼備也不是件易事。事實上無論遠近,只要有一雙善于發現美的眼睛,有一顆善于感悟的心,就可以尋覓到較多的生命價值和豐富的審美內涵享受。遠方有多遠?我們的身邊也許就是別人的遠方。
生活細節中的美走近我們的時候,總是不聲不響的,只有體驗,才能欣賞。蘇州城外的滄浪亭有副對聯,很是耐人尋味:“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這個世界上真正值錢的大多是那些不相干的東西,“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那老翁真的是急于吃魚嗎?他所尋求的不是魚,肯定是魚之外的東西。人與人之間的較量有時也是這樣,并非是他所擁有的金錢、權力、地位的較量,而是與此無關的人格、品行、道德的較量。若論建筑物品味高低的差異,最有價值的當屬那扇窗口所含的風景。
收藏生活中的美
人世間的許多事情都需要用心來體會,生命的真諦也是一個互動的過程,把自己心靈的美意賦予這個世界,才會發現自己是生活在美的世界里,只是這個世界并不靜止、單純、完美,日中則昃,月盈則缺,美好的光景從來是稍縱即逝,對善于捕捉和收藏美的人而言,那他的人生之旅便比別人多了一些風景。
記憶的底片中,總有許多美妙動人的場景,時而以電影中蒙太奇的方式在眼前出現。其中,不乏有初讀先賢典籍時眼前浮現出的幻境,如“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春江潮水連海平,兩岸明月共潮生……”這些生花妙筆所描繪的景象,讓我想到自然界所有優美的傳說和風光:婀娜的垂柳,云雀的高翔,傾訴的潺水,寧靜的江畔,空靈的大漠。而憶念中儲存更多的是我親歷過的生活,它們常常讓我神馳心醉直至熱淚盈眶。記得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在鄉下當“知青”時,“谷雨”過后,遼南山區開始播種大田作物了,清晨天剛放亮,我就和生產隊一溜“播種大軍”上山播種。崎嶇的山路上,七八頭耕牛搖頭擺尾四平八穩地走在前頭,幾個牛“把頭”和十幾個負責濾糞的青壯年走在中間,后面便是裊裊娜娜的捻種姑娘了。山區的清晨,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草香,微風輕拂,送來一陣陣“布谷”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鳥兒的鳴唱,清脆入耳。播種的情景更是動人,身負犁杖的牛昂首前行,后面跟著四人小組:牛“把頭”執鞭扶犁走在中央,捻種姑娘步步緊跟,濾糞的手持糞筐穿梭其間,拉耙合壟的人走在最后。七、八個播種小組,參差錯落分布在層層梯田之上,周遭青山疊翠,霧靄蒙蒙,由下向上望去,猶如屏幕上一幅妙曼的舞美畫面,在迷蒙的煙靄中驛動著。忽然,不知哪位捻種姑娘率先唱起了遼南戲:“馬鈴兒響來車輪兒轉啊”,下面立刻有人奉和:“一路上豐收美景唱也唱不完呀……”甜美醇厚的曲調在山谷間余音繚繞。濾糞的小伙子一時聽著了迷,眼見合壟的拉耙跟上來了,于是立馬甩掉汗水淋淋的上衣,盛滿一筐糞一溜小跑追了上去……
生活中常有這樣的情形,在看似蕪雜普通的場景中,隱藏著極可愛又令人心顫的東西,它們是普通生活土壤中罕見的花朵,捕捉并收藏起它們,會帶給人永久的驚喜、希望和力量。去年春夏之交,曾與文友去黃山采風,順便游覽了古徽州的風采。一天中午,在屯溪鎮街邊一家餐館用午餐,經不起店家滔滔不絕夸耀徽菜的美味,我們點了紅燒石雞、臭鱖魚,還有石耳綠筍、花菇和幾道蔬菜,外加幾瓶當地產的啤酒。正要舉箸品味佳肴時,卻聽到身旁臨窗座位上傳來喁喁細語。抬眼望去,是一對年輕的夫婦和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也在用餐。奇怪的是三人圍坐的桌面上,只有小男孩大口吃著一碗蛋炒飯,前面是一盤紅燒青魚,而那對夫婦只是每人一碗蛋花菜湯,吃著看來是從自家帶來的烙餅。兩人不顧孩子一再讓“爸爸、媽媽快來吃魚”的勸說,邊咬著烙餅、喝著湯,邊津津有味談論著游歷徽州的感受。聽清楚的一句話是:“這次旅游,不單增長知識,開闊視野,回去再給孩子上寫作課時也有了更多鮮活的素材了。”呵,原來是一對青年教師。這情景讓我原本舉起的筷子又收了回來,滿桌子的特色佳肴也頓覺索然無味了。多么清純崇高的心境啊!年輕夫婦帶著孩子來徽州,絕非那種單純的游山玩水,既飽眼福,又飽口福,他們在餐桌上顯露出的清純潔白之美,讓我禁不住產生一種心靈的振顫,遂為自己與文友們連日來雞鴨魚肉的奢侈而自慚形穢。
美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它既通俗又深奧。說它通俗是因為“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自然界中的青山秀水,大街上迎面走來的淡雅美眉,任何人都會感到賞心悅目。但美又是深奧的,美并非像顏色能夠看到,香氣可以聞到,滋味自然會嘗到那樣簡單,美需要去發現、去感悟。發現美,并能夠在審美中享受愉悅,這是一個人認識世界、把握世界的心智能力。就像一個人喜歡收藏字畫,如果他的興奮點集中在作品真偽,它的市場價值、升值空間,而并非是在字畫面前凝思冥想,進而在內心深處升騰出一種愉悅,那么他對字畫的鑒賞并不是在審美,他在收藏過程中所產生的狂喜與囤積其他商品,伺機出手賣個高價并無二致。
生活中有諸多美,自然之美、人性之美、行為之美、容貌身材之美……美有時是那么難得,猶如驚鴻一瞥,曇花一現,遠不在人的刻意設計之中。這是一種發自本心的自然流露與散發,讓有心人感受到一種深深的默契和無言的舒展。這是在其他事物中都無法獲得的令人陶醉的舒展,幾十年來,這樣的生活之美深藏在我心靈中一個不可觸及的角落,給我信心,給我力量,潛移默化地讓我以自己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去追求完美。
責任編輯 蓋艷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