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國富論》中,亞當 · 斯密認為,個人分工通過市場可以實現自身和社會福利的最大化。與之不同的是,馬克斯 · 韋伯認為,科層官僚制能夠實現最高的效率。前者是一種“自發秩序”,后者則是“誘發秩序”。在不同的理論家眼中,二者各有優缺點。現實世界中,既沒有純粹的市場,也沒有純粹的官僚制,那么什么時候市場優于官僚制?市場與官僚制的界限在哪兒?斯密和韋伯之間的理論鴻溝,古典和新古典經濟學家熟視無睹,社會學家也視而不見。
20世紀30年代以來,新制度經濟學異軍突起,科斯最早提出“交易成本”概念,用以解釋市場與官僚制的不同。因為科斯的設想不具備“可操作性”,導致其論文發表近半個世紀之后才被學界重新發現。在這半個世紀里,西蒙、阿羅(Kenneth J.Arrow)、錢德勒(Alfred D. Chandler)等人各自發展出一套理論體系,為克服交易成本缺乏“可操作性”提供了基本的分析前提。威廉姆森師承阿羅、西蒙,兼收科斯、錢德勒的研究成果,站在巨人的肩上,通過將社會經濟制度簡化為一系列契約,為新制度經濟學的可操作化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威廉姆森的理論基礎
威廉姆森的交易成本經濟學,立足于前人的貢獻。顧名思義,其理論中的“交易成本”概念直接繼承自羅納德 · 科斯。通過深入研究交易成本問題,新制度經濟學搭建起了溝通市場與官僚制的橋梁。雖然科斯不重視康芒斯等舊制度主義者的貢獻,但威廉姆森堅持“交易成本事業的精神卻與康芒斯的傳統有著很嚴肅的聯系”。威廉姆森認為,正是康芒斯確立了“交易”這一經濟分析的基本單位,致使他探索到了新的問題,并且發明了一種準司法語言,經濟學由此別開生面。
同康芒斯一樣,威廉姆森亦將交易作為理論分析的基本單位。由于交易的主體是一個個的人,所以自然就需要對人做出一定的假設。自亞當 · 斯密以來,經濟學立足于“經濟人”假設, 在分析人的行為上取得重大進展。斯密的“經濟人”,實質是“理性人”,逐步演化為“完全理性”假設,認為在經濟活動中,只要每個人都充分運用自己的理性,就能夠自動實現自身和社會利益最大化。以完全的、徹底的理性為基礎,現實生活中的交易得以開展,官僚制得以構建。
完全理性假設,在現實生活中往往導致理性的自負,對多數人而言,這是一條通往奴役之路。因此,門格爾(Carl Menger)、哈耶克(Friedrich Hayek)等奧地利學派代表人物堅持“有機理性”,認為“人之行動而非設計”的制度在社會發展過程中扮演著更加重要的角色。赫伯特 · 西蒙則從認知心理學的角度出發,認為“理性有限又刻意為之”。在西蒙看來,有限理性包含兩方面含義:第一,社會生活復雜多變,人的理性不能窮盡思考所有可能的情況;第二,未來存在多種不確定性,人的理性不能準確預測之。因此,對決策的要求是“滿意化”而非“最優化”。威廉姆森作為西蒙的學生,自始至終避免了陷入新古典經濟學追求“收益最大化”的陷阱,既然理性是有限的,那么交易雙方就不會試圖簽訂面面俱到的契約;既然理性是刻意為之的,那么交易雙方就會努力節約交易成本,“可以有兩種做法:一是注重決策程序,二是設計好治理結構”。
實際上,有限理性的概念最早是由阿羅提出的。阿羅認為,在經濟活動中,人們掌握的信息往往是不完全的,由于個人的投機行為,信息還會遭到故意的扭曲。基于信息的不完全,阿羅認為:第一,因為個人的活動往往互相干擾,所以針對個體活動的共同決策往往優于分散決策;第二,最優的共同決策依賴于分散在個體中的信息;第三,從信息傳輸的角度來看,將信息傳輸至共同的中心,要比分散傳播“更便宜且更有效率”;第四,由決策中心抉擇并傳達,往往要比分散決策節約成本。阿羅基于信息不完全,論證官僚制的合理性,成為威廉姆森分析市場與官僚制優缺點的又一塊重要的墊腳石。
康芒斯將交易作為分析的基本單位,科斯指出交易成本的重要性,西蒙和阿羅從不同角度論證人的有限理性,錢德勒的著作則極大地影響了威廉姆森“對管理專斷的理解”。在20世紀60年代出版的著作中,錢德勒提出了“戰略決定結構”的重要命題:企業實施的多元化和一體化戰略,促使企業在高層和中層管理者之間進行分權,逐步形成了事業部制組織結構(M型結構),事業部制組織結構又反過來進一步支持了企業戰略的實施。傳統上,人們認為市場是矯正管理失誤的有力杠桿,錢德勒的著作使威廉姆森認識到,在一定程度上,組織結構自身通過分權可以矯正管理的專斷。這有效降低了組織內部的交易成本,拓展了官僚制的適用范圍。
對于自己的理論基礎,威廉姆森曾經說:“從阿羅那里,我懂得了信息的重要性,還有不應該抱殘守缺,把困難的問題硬塞進正統的框架內。錢德勒教導我,組織創新是一種重要的現象,但又受到人們的極大忽視,而這對于理解美國產業具有普遍的影響。科斯教導我,交易費用是經濟組織研究的核心,而且應當以比較制度方法進行這種研究。而西蒙則教導我,行為假設是十分重要的,并且不應當受到學科疆界的僵化限定。”正因為受教于這么多大師,所以有人將威廉姆森的研究比喻為“巨人肩上的眺望”。
威廉姆森的理論框架
威廉姆森將自己的理論稱為“交易成本經濟學”,“采用一種合約探究法來研究經濟組織。”顧名思義,其核心觀點是:“各種經濟制度的主要目標和作用都在于節約交易成本。”威廉姆森的交易成本經濟學將經濟組織分為三類:市場形式、等級制(官僚制)形式以及準市場形式,不同的組織形式需要不同的交易成本,而交易成本經濟學的任務就在于核定交易成本,設計不同的治理機制,“根據不同的治理結構(即治理能力及有關成本不同)來選擇不同的(即具有不同屬性的)交易方式,可以節約交易成本。”
威廉姆森認為,交易成本類似于物理學中的摩擦力,廣泛存在于經濟過程中。具體來說,交易成本可以區分為“合同簽訂之前的交易成本和簽訂合同之后的交易成本”。合同簽訂之前的交易成本包括“草擬合同、就合同內容進行談判以及確保合同得以履行所付出的成本”。另外,還需要對可能發生的情況進行充分地估計,詳細界定交易雙方各自的權益和責任,并對解決沖突的程序予以規定。簽訂合同之后的交易成本包括:“不適應成本”,即一旦雙方的合作偏離了合同規定的方向,造成交易雙方互不適應帶來的成本;“討價還價成本”,即針對違約現象,雙方進行交涉所付出的成本;“啟動及運轉成本”,為了保證合同的順利執行而建立相應的組織機構所需的成本;“保證成本”,即為了確保合同規定得以兌現所需的成本。顯然,交易成本的外延遠遠不止這些。所以交易成本的核算非常復雜,威廉姆森指出,交易成本經濟學采取比較制度研究方法,“只要比較出哪個大、哪個小即可,不一定非要算出具體數值來”。
由于經濟組織的主要目標在于節約交易成本,所以一旦出現違約現象,交易主體選擇解決沖突的方式依然是立足于節約交易成本。對于經濟組織而言,法庭作為正式的裁判機構,可以維持基本的公正,但往往效率太低,耗時太久,成本太高。因此,威廉姆森反對“法律中心論”,指出現實中交易主體往往采取私下仲裁的方式解決沖突,這不僅是合理的,而且更符合“節約交易成本”的目標。
現實中存在各種各樣的經濟組織:公司、工會、資本市場、勞動市場、消費者協會等。威廉姆森認為,可以將所有的經濟組織均視作“契約”,因此,“經濟組織的問題其實就是一個為了達到某種特定目標而如何簽訂合同的問題”。不同的經濟組織立足于不同的契約形式,通過分析種種不同的契約,不同經濟組織的適用條件、交易成本即可確定。
威廉姆森指出,科斯最早提出的“交易成本”概念不具備可操作性。那么,如何才能克服這一弊端呢?威廉姆森認為,決定交易形式的主要有三個因素:資產專用性、不確定性和交易頻率。資產專用性是指,“在不犧牲其生產價值的前提下,某項資產能夠被重新配置于其他替代用途或是被替代使用者重新調配使用的程度”。在1996年出版的《治理機制》中,威廉姆森將資產專用性分為六種專用類型:第一,場地專用性,“是指一系列站點被相互聯系密切地排列著,以節約庫存和運輸成本”;第二,物質資產專用性,指為生產某種產品而必需的專用模具;第三,人力資源專用性;第四,專項資產專用性,是為了滿足特殊需求而進行的專項投資;第五,品牌資產專用性;第六,臨時專用性。威廉姆森指出,在區分交易的三個維度中,“資產專用性是最重要的標志,也是使交易成本經濟學與解釋經濟組織的其他理論相區別的最重要的特點”。由于“資產專用性具有的預測作用,才推動交易成本經濟學的發展”。不確定性是指,由于人的有限理性和投機行為導致的對未來的不確定程度。由于不確定性的存在,要求交易雙方在未來因時制宜、因地制宜,決定各自的反應方式,并進而要求雙方盡可能設計出一種合適的治理機制,以規范交易雙方的行為。交易的頻率偏重交易的數量方面,威廉姆森認為,在交易量較小的情況下,只能按照通用的治理結構來進行,反之,涉及巨額交易時,則“最適宜采用專用治理結構”,然而問題在于,建立專用治理結構的成本往往很高,交易雙方必須權衡交易收益能否抵消成本。
在市場交易中,假定開始存在著眾多供應商,招標者通過競標來決定花落誰家。一旦決定之后,如果供應商運用通用性技術,那么在第二輪競標中,第一輪的獲勝者并不比其他供應商占有優勢。但如果供應商投入巨額專用資產,那么在第二輪競爭中就將占有巨大的優勢,此時,供應商面臨的就不再是多家供應商公平競
u6DCMAGAYYkrDbOnIG1cwA==爭的局面,而是供需雙方的雙邊交易局面。威廉姆森認為,專用資產的投入導致了交易的“根本性轉變”,由于供應商投入了巨額資產,一旦需求方改變主意,那么這些資產將難以挪作他用,為了避免需求方的這種投機行為,標準的交易模式將不再適用,專門的治理機制應運而生。
威廉姆森假定通用性技術和專用性技術均可以提供某種商品,通用性技術不需要額外投資,但效率較低;專用性技術需要額外投資,但往往效率較高。用字母k衡量專用性資產,若k>0,表示使用的是專用性技術,需求方的毀約會給供應商帶來嚴重損失;若k=0,表示使用的是通用性技術,需求方的毀約行為不會帶來嚴重損失。供應商為了避免因需求方的投機行為帶來損失,會在簽約時要求設置一定的保障條款,保障條款的數量大小用字母s表示,若s>0,則表示交易雙方的協議中包含針對供應商專用性投資的保障條款;若s=0,則表示沒有保障條款。據此,威廉姆森勾勒出如下“簡單合同框架圖”。
如圖所示,A分支代表通用性技術(k=0)的供給關系,供應商的盈虧平衡的價格為P;B分支代表專用性技術(k>0)的供給關系,但需求方不提供任何保障條款(s=0),供應商的盈虧平衡的價格為Q;C分支代表專用性技術(k>0)的供給關系,但需求方提供保障條款(s>0),供應商的盈虧平衡的價格為R。一般情況下,Q>R。威廉姆森認為,分支A、B、C具備如下特征:
第一,A分支代表完全競爭的市場交易;
第二,k>0時,B和C分支代表供需雙方的雙邊交易;
第三,由于B分支缺乏保障條款,所以交易價格相對較高,并且往往交易關系不穩定。如果專用技術能夠被通用技術代替,則可能會轉變為完全的市場交易(A分支),如果不存在替代的通用性技術,則交易雙方會傾向于追加保障條款,從而使交易轉變為C分支。
第四,由于C分支存在保障條款,所以供應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需求方的投機行為帶來的損失。
第五,魚(較低的價格)與熊掌(沒有保障條款)不可兼得。對于交易雙方而言,更加重要的是從整體方面考慮交易成本,據以設計適應特定交易的治理結構。
威廉姆森認為:“上述簡單合同的內容有非常廣泛的用途,可適用于各種不同的簽約問題。……實踐證明,經濟生活中如此之多的合同,不管其如何發展變化,都離不開以上這些基本內容。”運用有限理性和投機行為的前提假設,在上述簡單合同的分析框架基礎上,威廉姆森系統研究了企業的縱向一體化、市場與官僚制的邊界、單邊和雙邊貿易中的承諾、工作組織、勞動組織、現代公司、公司治理結構、反壟斷措施等問題,從而界定了交易成本經濟學的
dHJ5OWBEfdFvRa4HOI8IYQ==研究范圍。
威廉姆森對管理學的啟示
從分析前提上看,威廉姆森贊同有限理性和投機行為的假設,并以此為出發點剖析市場主體、官僚制成員的交易行為。源自西蒙、阿羅的有限理性假定,使人們認識到決策追求的目標是滿意而非最優;威廉姆斯的交易成本分析,為管理學中的決策研究開辟了新的經濟測量途徑。
從分析方法來看,威廉姆森將市場、官僚制等所有組織化約為不同的契約,從契約的角度研究各類經濟制度。這種帶有濃厚經濟學色彩的分析方法,有助于深入比較研究各類經濟制度,在思維方式上能夠促使管理學由經驗歸納轉向邏輯演繹。
從不同組織形式追求降低交易成本的目標上來看,威廉姆森為決策者提供了在市場與官僚制之間進行抉擇的依據和標準,并可以用來分析各種管理措施。不論是泰羅倡導的科學管理運動,還是阿吉里斯倡導的組織學習,以及百年來管理學進展中提出的各種管理方法,從質量管理到目標管理,從等級制到分權制,都能夠以交易成本為標準進行衡量。
從理論貢獻來看,威廉姆森代表的新制度經濟學派,構建起了跨越斯密和韋伯的橋梁,一定程度上突破了經濟學中的斯密范式和組織理論中的韋伯范式。在管理學領域,20世紀50年代以來一直存在超越官僚制的呼聲,然而問題在于如何超越?舊范式被超越之后如何構建新范式?威廉姆森的交易成本經濟學和格蘭諾維特的社會網絡研究,代表了組織理論可能的發展方向。
正如瑞典皇家科學院諾貝爾獎委員會所言,威廉姆森“對經濟治理的分析,特別是對公司的經濟治理邊界的分析”具有開創性。但需要指出的是,威廉姆森的研究,秉承的是經濟學分析思路,其有限理性和投機行為的假設,雖然并不排斥信任、道德等非經濟因素,但畢竟在一定程度上是同倫理脫節的。他堅持以交易成本為衡量標準,將形形色色的組織化約為契約,將組織套入經濟學的分析框架。這種簡化秉承了經濟學的“抽象化”傳統,在給組織管理給出新的解釋的同時也離開了活生生的具體的人員和情境,所以,盲目崇拜威廉姆斯,有可能使管理學迷失自己而屈從于經濟分析,把管理研究變成學者的智力游戲。威廉姆森給管理學提供的依然是理性的啟迪,而管理學家在高舉理性旗幟時不能忘記的是人性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