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齒指環

　　總有一天，當自我的鋒芒稍斂，才恍覺別人投射的光源，曾如此明亮、柔暖——可惜為時已晚。
　　
　　1 小玫二十歲的時候兩邊牙床長出了智齒。結結實實地痛，一陣一陣的，由牙床鉆上腦，痛得小玫眉頭緊皺。
　　在律師事務所任職秘書的她，工作非常繁重，合約一份又一份，永遠沒完沒了。老板是個精神緊張的年輕律師，三十歲左右，苦瓜臉，在心情極好的時候表情也是一貫的痛苦。
　　同事告誡小玫：“你越來越像你的老板了。”
　　小玫哭喪著臉笑著，沒辦法，實在痛。
　　其實長智齒并沒有什么大不了，拔掉便好了。這個小玫當然知道，但她似乎不愿意這么做。
　　她既沒有牙醫恐懼癥，亦不害怕做手術，她顧慮的是身邊的人。
　　Charles近來說話的語氣特別溫柔，小玫穿的裙子太短他沒有責罵，小玫的唇膏與衣服不配襯他沒有譏笑，小玫加班他亦不再抱怨。看看小玫脹脹的兩腮，他特別有惻隱之心。
　　“吃了止痛片沒有？”他輕輕托起小玫的臉龐，憐惜非常。
　　小玫把肩合得緊緊，乖巧地點點頭。
　　破例的，Charles這樣說：“星期天來不來與阿森他們吃飯？”
　　小玫很高興．從前Charles禁止她與他的朋友見面。
　　想了想，小玫還是搖了搖頭，牙實在痛得厲害。
　　Charles拖著小玫的手，嘆了口氣，去雪糕專門店買了兩大桶雪糕，給她做晚餐。
　　小玫捧著雪糕，心里極甜，雖然臉上還是不懂得笑。
　　不拔智齒的決定，她覺得是對的。
　　很委屈，是不是？留著腫痛的牙齒，博取身邊人的關懷。
　　你可否明白小玫身邊人的和顏悅色是多么珍貴，就算痛得發瘋，小玫還是一萬個情愿。
　　這就是故事的開端，不肯拔掉智齒的女主角。
　　2 在秘書班畢業的那年，小玫遇上Charles。
　　Charles比小玫大五歲，他二十三歲，小玫十八歲。
　　二十三歲的男孩子大學畢業一年多，從外國回來，意氣風發，在美資銀行受訓，職位與薪金都不算高，然而就是自信心滿溢，以為不久之后，頂多三十歲，世界一定歸他所有。
　　可以預料，有這樣性格的人做事一定拼搏，然而他氣焰之大，一點也不好相處。外形好家底好有學歷有前途，不可一世。
　　小玫是他朋友的朋友在某一天帶來的聚會伙伴，他看上她除了因為她長得可愛之外，還因為她有柔弱的氣質，像一只小黃鶯，又或是三個月大的小白兔。小黃鶯聲音悅耳個性乖巧，小白兔柔順溫婉沉默內向，像小黃鶯小白兔便好了，不用似人。Charles也不是對小玫不好，他會買小禮物，也會付清吃飯的賬單，從不忘記坐車時拉車門，上小玫家也大方地伯母前伯父后地叫個不停。但不久之后，小玫發覺，Charles就只會做這么多。
　　他從不愿意聆聽小玫工作上的難處，她的一切困難在他眼中都是低能幼稚，仿佛秘書的工作不是工作，只有他的工作才對社會經濟有貢獻。
　　小玫會得體地想也是的，沒必要當著男友面前事事抱怨，任何困難應該自己解決，于是她會笑盈盈地面對男友的不屑。
　　Charles常常將小玫與其他同齡女孩子作比較，她們通通不是學歷比她好，就是性格比她上進、人比她聰明。
　　Charles常以自己的標準為準則，小玫穿衣買CD看電影的品位偶一與Charles不同，便會挨罵，情況慘烈得如小玫老板在法庭內應付某宗心知肚明永遠贏不了的官司一樣。
　　概括一句：Chare680d0cf8975adc9f55ac1c5240fb3e2les很大男人，處處剝削小玫的柔順。
　　說不難受是假的，但小玫會替Charles解釋，那是因為條件上乘的男朋友一心想改進她，一切的呼喝與不屑，全都是為了她好。于是每次小玫看見朋友的男朋友那種溫柔細心、那種平起平坐的舒暢，她只有羨慕的份兒。
　　所以當小玫知道牙病能激發Charles的笑容和溫柔，她寧愿痛死也不愿把牙拔掉。
　　3 晚上小玫痛得乍醒，臉痛得變形。曾有一次在律師行打文件的時候，眼淚不受控制地直流了三十分鐘，嚇得老板差點要替她打120。
　　約半年，牙肉開始流血。
　　終于，Charles的體貼到了盡頭，小玫的痛楚不再令他感動。
　　小玫的皺眉，小玫發脹的腮，小玫的眼淚他都習以為常。他甚至懷疑，根本沒有牙痛這回事。
　　他的說話回復簡簡單單，十問九不答，呼呼喝喝。
　　小玫捧著兩盒冰冷的雪糕，低下委屈的臉，跟著鐵青著臉走在前方的Charles。他因小玫不肯嘗試酒味的雪糕而發脾氣。
　　想著想著，小玫凄然地哭起來，眼淚滴滴答答地滴在雪糕盤面的中央。
　　明知她不愛酒的味道嘛，干嗎偏要人家吃酒味的雪糕？小玫越想越凄涼，牙床神經線給觸動了，刺痛了她的兩腮。
　　那刺痛來得太急太狠，小玫原本捧著雪糕的手，慌忙接到腮的兩旁。那兩盒雪糕“嘭”的一聲掉到地面，灑滿一地。
　　Charles轉頭，看見這個情形，正準備開口謾罵。
　　小玫抬眼，看著面前的人這副熟悉的怒火中燒的樣子，她竟然不合情理地心平氣和起來。
　　又是這樣，沒完沒了地發脾氣，究竟要延伸到何年何月？變好也只是那段短時間。愛情和憐憫之間居然存在著一個等號。
　　她知道有些東西是不可能改變的，奢望是愚蠢的行徑，忍耐亦有個限度。
　　于是，她抹了抹臉上的淚痕，轉身跑得老遠。
　　跑進了一間牙醫診所請醫生替她拔掉兩腮的智齒，共四顆！
　　4 手術后的一星期，小玫的臉腫得如澳洲啤梨。睡一個午覺，半邊枕頭盡是原本積在口腔的瘀血。
　　Charles打電話來表示關心，然而小玫托母親推掉來電，她想正正式式地休息兩個星期。
　　一個月后，她與Charles見面，他堆滿一臉笑容，和諧歡欣。小玫看后，反而很不習慣。他擺出一副見客的模樣作什么？分明是雖然瞧不起，但也為求目的盡力討好的格局。
　　小玫提出分手，把一只拔掉的智齒交到Charles的手中。
　　“這顆牙能有今天這么肥大，完全因為你呢！”她帶著笑向面前的人解釋故意不拔智齒的原因。
　　他聽得瞳孔放大，完全猜不到，這段看似沒有意義的感情，原來有著那些他錯過了的特質。
　　怎么她竟然有那樣的敏感度？怎么她曾那樣看重自己？……
　　5 今天，Charles已是二十九歲了，轉眼又過了數年。
　　與小玫分開之后，他拍了兩次拖，一個是英國女孩，另一個是本地女孩，前后不過兩個月，一直也沒遇見可以認真的對象。
　　他的左手無名指上有枚指環，粗粗的，用銀鑲著，內里有凹凸的白色一小塊．似象牙又似牛骨，很多人以為這枚指環是非洲土人的工藝品。然而這卻是小玫的智齒！Charles磨平了牙腳，制成了一枚每天戴在手上的指環。
　　原來他也長出智齒，在小玫離開后的一年。牙醫告訴他，那剛長大的智齒頂著原有的牙齒，擠破了牙肉。
　　他耐心地忍了忍，痛楚每天一點一滴地滲出來，他苦著臉，一下子瘦了十磅。他想象不到小玫怎么可以忍上半年。
　　當他把牙拔掉之后，便把小玫交給他的牙齒鑲成一枚指環。他要自己記住，曾經有過這樣愛他的女孩。
　　這幾年里也不是沒有事情發生過。他換了一份工作，同樣是美資銀行。一年前他升了職，現在他是某部門的經理。可是他知道，一切都不過如是，一個小部門，無數個上司老板在頭頂，他頂多只是個沒過失的小薯頭。
　　單是香港區，一間美資銀行起碼有三十個副總裁，個個年輕有為，都是三十多歲，就是沒有Charles的份兒。漸漸地，他知道，自己不過是中庸之資，起碼還有十多二十年要挨。世界沒有他想象的那般簡單，原來幼稚的是自己。
　　那天在街上看見小玫獨自在街上攔的士，她很漂亮，神采飛揚。不知她可好？Charles下意識地輕撫了一下小玫留下的牙齒，細細地嘆了一口氣。
　　月月鳥//摘自《都市小說·青春》2011年第3期，晁慧/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