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K是“發小”,同年出生,毗鄰而居。這樣的背景,周圍人有意無意都會把我們擱在同一起跑線上。
小時候我們都不算天生麗質,但我父母是山東人,K父母是廣西人,遺傳基因的作用,我總是比K高半頭。這事很是讓她郁悶了幾年,人前人后便總是挺胸仰脖踮著腳尖走,尤其和我在一起的時候。
K有一雙深陷的雙眼皮大眼睛,黑白分明,睫毛濃密。和人說話的時候,她的習慣動作是忽閃兩下再眨巴三下,于是別人會說:瞧這小姑娘,眼睛多水靈啊!為這事我沒少埋怨我媽,為什么我沒有雙眼皮和長睫毛。我媽沒好氣地甩了一句:問你爸去,閨女像爹。
臨近高考的時候,K著實讓我羨慕嫉妒恨了一把。她媽她爸都是教專業課的,數理化特棒,家里就像請了倆家庭教師,輪番幫她補習。我爸可好,教馬列的能幫上什么忙?好在我自己努力。雖然K讀了醫科,我讀了文科,但同樣是二類大學,誰也不值得炫耀。
畢業以后,K通過她爸學生的關系,進了一家著名三甲醫院當大夫。我呢,“被照顧”進了我爸我媽學校的圖書館。雖然隔壁住著,但我很難看到K的影子。她媽說:“我們K可忙了,要值夜班,還要充電進修,時間都不夠用的。”
我媽最見不得我游手好閑無所事事,與其這么閑待著,不如早點把終身大事辦了。于是她像事先準備好了名單一樣,很有秩序很有節奏地逐一安排我去相親。我后來選了一位和我一樣坐辦公室的大專生結婚了,反正都是沒有宏圖大志的人,安安靜靜過日子得了。K也領回了一位男朋友,說是在一個學術研討會上找到的感覺,博士。
K的博士終于把她帶出國門,去了美國,這是K爸K媽多年的愿望。臨行前她趕著做服裝,還特意做了一件絲質旗袍,說是為參加國際晚宴準備的。人家晚宴的服裝都準備好了,而我對晚宴的概念還停留在屏幕上,心里不免酸酸的。
婚后不久我就懷孕了,在家里享受著國寶級的待遇。要不是我強烈堅持,老公早就讓我請假在家待產了。孩子出生那天,我的爸、媽、公、婆,還有未來孩子她爸、她姑都像進入臨戰狀態,各有承擔各有崗位。我在產房里疼得嗷嗷亂叫時還在想,至于那么興師動眾嗎,K在國外生產可怎么辦,上哪兒去找那么龐大的后勤隊伍。
有一天我媽看見K爸一個人拖著行李車買菜,才知道K媽到美國幫她帶孩子去了。說起K,K爸的眼圈都紅了:“我們那個女婿可不像你們家女婿那么會疼人。K生孩子,他居然在實驗室里幾天沒出來,K從產房出來餓得不行,只找到一片面包。K媽心疼閨女,丟下我這個病老頭看外孫女去了。”
后來我們搬了家,我也像大多數人一樣,為調工作、評職稱等俗事忙碌,旁人的事沒工夫打聽。K的消息時隱時現,一般都是爸媽回學校參加支部活動道聽途說來的。據說他們在美國康州買了一棟400多平方米的別墅,又生了一個兒子,K老公常年派駐國外,只有K留在美國忙著照顧兒女。
今年春節,突然接到K的電話,說她在國內,很想見我。
最初那一瞬,我竟然一下子沒認出她來。K的體態靈巧不再,臃腫的身體被裹在寬松的羽絨服里。雖然還是梳著想挽留住青春的披肩發,但顯然缺少修整。眼角下垂,睫毛稀疏,灰黃的臉上寫滿了蒼涼。K看著我詫異的表情,苦笑說:“驚著你了吧。”
我們畢竟是“發小”,也或許是K壓抑得太久,她用我不曾見過的坦誠,講述了這幾年的經歷。
“出國最初幾年,生活還過得去,他在外面忙,我在家里帶孩子。除了辛苦,還能有什么。特別是孩子生病的時候,那種無助和恐懼你是體會不到的。金融危機后,他失業了,到如今也沒找到正式工作。不怕你笑話,他堂堂一個醫學博士,鏟車開過,超市的搬運工當過。這幾年我倒是回國了幾次,都是來搶險的,不是我媽住院,就是我爸病危,我的心整天跟坐翻滾過山車似的。我爸去年走了,剩下老媽一個又不肯出國,說是在國內靠退休金還可以過,出國又給我們家添一張嘴,生活豈不更艱難。但她一個人在國內,我又怎么能放心。我現在半夜常常被噩夢驚醒,一身的汗,嚇的,想想老的小的,再想想自己,真不知道這大半輩子的忙碌換得了什么。”
要不是在餐廳,我真想抱抱K,給她一點溫暖和力量,哪怕微不足道。
安依依//摘自《三聯生活周刊》,何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