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未見面的男同學忽然問我:假如不做人,你想做什么?
他問倒我了。
我想做的真多。一只自戀貪吃,不早起也有蟲子吃的鳥;日本公園一只泡溫泉的猴子,鵝毛大雪下被溫泉的水蒸氣蒸得昏昏欲睡;一頭趕上洋流的座頭鯨,只要張開嘴就不會餓著……看,我總是在第一時間不遺余力地夢想著吃喝拉撒醉生夢死。
同樣的問題我問過很多人,答案歸結為兩類:會飛的和長命的。為什么要會飛,因為可以真正最親近地接近天空;為什么要長壽,因為這十丈紅塵實在太讓人留戀,舍不得死。
人對天空的向往,是來自骨子里的浪漫主義。我懷著滿腔浪漫主義每天跟現實主義作戰,像一個斗士,企圖練就金剛不壞之身。我當然不可能練成,但總有人可以找到法門,比如詩人們。他們被現實主義折磨得死去活來之后還能說“我欲乘風歸去”,說“欲上青天攬明月”,說對天空那虛無縹緲的向往。“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其實根本就不需要百尺,只要稍稍高出地面,三十米,二十米,哪怕十米,四下空曠,頭頂一輪滿月,就能發現原來可以如此接近天空,進而發現在這廣袤蒼穹之下,生而為人簡直算個屁。如果想要最大限度地接近天空,做什么也不如做一條龍卷風。
那好吧,如果可以不做人,我選擇做一條自由自在的孱弱龍卷風。
為什么要孱弱?因為月滿則虧,因為水滿則溢,因為盛極必衰,因為這種超小范圍的空氣漩渦既有足夠的力量,又不會混沌天地,更沒有缺乏道德的巨大破壞力。關鍵在于,無論強大與孱弱,身為龍卷風,都不會失掉一直插到天空心臟腹地里去的快慰(當然,還有重要的一點原因是,我絕對不能忍受變成了龍卷風還帶著水桶腰)。
這是我能為我的浪漫主義所找到的最好歸宿。
1996年的災難片《龍卷風》橫掃北美票房,盡管那當龍卷風橫掃過來房子汽車統統飛起,男女主角卻因為一條皮帶沒有被卷走的劇情實在太虛假,盡管龍卷風所經之地鬼哭狼嚎摧枯拉朽的慘烈,但當我看到那低垂到仿佛觸手可及的天空里盛大的云朵盤踞,看到那迎面呼嘯而來的巨大風柱,還是忍不住陰暗地想,真美!粗壯的風柱將浩瀚、壯大又姿態輕盈的美結合得恰到好處,天與地相連。影片的最后,成千上萬的球形小探測器被狂風卷起,漫天回旋,那場面真壯觀。這些小球被送到龍卷風的核心里,它們從龍卷風的心臟抵達了天空的心臟。
天空的心臟里有人們向往的真相,那就是自由。
身為一條龍卷風當然是自由的,不必朝九晚五,不必打卡,不必受拘束,不必“為生活所迫”干這個干那個,當然,也沒有欲望沒有愛,永遠在平原上漫無目的日復一日地旋轉、奔走。只不過,再強大的龍卷風也有瞬間消失的可能,生命總有終結的一天,那么到底是要做一條沒有欲望沒有愛的龍卷風,無拘無束猝不及防地死或者因為漫無目的而無聊至死,還是生而為人和現實打得頭破血流后,躺在物質的溫床上紙醉金迷慢慢地死?
猝不及防有猝不及防的悲壯,無聊有無聊的奢侈,頭破血流有頭破血流的酣暢,紙醉金迷有紙醉金迷的放蕩。
這真難選。
一切自由皆建立在拋棄之上。
當拋去生命,拋去夢想,拋去愛,拋去物欲,拋去愛美的心,超脫一切,看透一切得到所謂的自由之后,帶著年輕的面孔和蒼老的心,然后悲催地發現自己竟已早衰后,會不會覺得存在根本太無聊?
Oh,我想我想通了,我還是更愿意為人,酣暢淋漓地活,有血有肉地死。
王小飛//摘自《女報·時尚》201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