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涼山(組詩)

　　胡應鵬，上世紀70年代初生于四川，當過音樂人、低音吉他手、歌手，有隨筆、詩歌、音樂評論面世，出版《猛禽》《飛翔的狼》《五人詩選》(與人合著)等多部詩集，入選《中國最佳詩歌》《中國詩典》等詩歌選本。現居四川綿陽，從事媒體編輯工作。
　　胡應鵬從現代音樂斜剌沖向現代詩表述，故傾向于輕震蕩和深度冷嘲諷，高度概括，自嘲。他篤定是一名土地的兒子，民生的真實描繪者。
　　——孫文濤
　　
　　同鄉
　　
　　有一個很久沒回去的地方
　　風涼
　　水涼
　　冬暖
　　夏涼
　　那天，和同事在餐館
　　一個不認識但熟悉的女聲
　　從鄰座傳來
　　沒錯，同鄉
　　而且，從來沒見過這么美的
　　同鄉
　　剎那間，往事、陽光、藍天
　　在她身上一閃而過
　　我的口水和靈魂
　　禁不住，跌落地上
　　
　　饑餓時，想起涼山
　　
　　盛產烤乳豬、坨坨肉、醉蝦
　　如果沒吃過這些
　　天籟之食
　　誰敢說，到過涼山?
　　掬一捧金沙江水
　　用它來煮羊肉和白云
　　煮千山萬壑的聲音
　　涼山啊，現在
　　我正帶著你，嘗異鄉的滋味
　　在饑餓時，在朋友問
　　眉飛色舞地介紹大涼山
　　血豆腐、泡肝、干生……
　　講著講著
　　螺髻山、魯南山便擦干淚水
　　晴空萬里
　　
　　出生地
　　
　　氧氣
　　陽光
　　清泉
　　藍天
　　雨
　　彩云
　　土地
　　河流
　　鄉村
　　記憶
　　還有第一次
　　怦然心動
　　都遺失在那里
　　我。異鄉。都老了
　　她依然
　　清澈如昔
　　
　　天，使勁地藍
　　
　　要藍，就藍它一生
　　要裸，就裸得絲云不掛裸得蕩氣回腸
　　要空，就空空蕩蕩得一塌糊涂
　　山頂高舉蔚藍，松林劃過天邊
　　這永不回頭的曲線
　　清晰得想哭
　　清晰得，像一次沒有過錯的人生
　　很多次，就這樣躺下來
　　張開翅膀和身體。就這樣
　　我背負大地和涼山，跳下天空
　　藍得永無止歇的藍啊
　　透明得不可一世的透明
　　多像每個昔日，天長地久
　　多像我從未有過的
　　心
　　
　　天氣預報
　　
　　訂閱了手機早晚報
　　最讓我感興趣的
　　是兩個地方的
　　天氣預報
　　夏天
　　綿陽晴
　　28～35℃
　　涼山多云17～28℃
　　讀著讀著
　　身體就涼了
　　冬天
　　綿陽陰
　　2～6℃
　　涼山睛
　　5～20℃
　　身陷羽絨服的我
　　立刻
　　拾回一顆溫暖的心
　　
　　告別
　　——兼致Y
　　
　　在路上，走下去
　　他們足不出戶，一生就是這個小鎮
　　我走了很遠，熟悉的地方
　　漸漸變為縮影
　　“原來，你從未離開這里啊?”
　　夢中，朋友和我
　　在親切的舊街道上，不期而遇
　　那么多次，走進同一場景
　　包括每片落葉，都驚人地清晰
　　曾經，我有太多憤怒的詩句
　　如今，早已遺忘
　　我將它們全部
　　還給仇敵、朋友和陌生人
　　還給辭典和漢語
　　昨天，一個愛著涼山的人
　　提前告別了自己
　　他輕輕地喊著小縣城，就那么三兩聲
　　來生，你還站那里干什么?
　　我不需要你了。
　　找不回親愛的骨肉啊
　　哪怕再活一世
　　我也只是，脫下孤苦皮囊的
　　一個別人
　　
　　轉身
　　
　　轉過去，我就
　　不復存在了
　　放下了泥土影子和灰塵
　　轉過去，我就
　　沒有了愛恨
　　放下了消逝和曾經
　　轉過去
　　忘記了記憶
　　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