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疼痛的歲月

　　“每一條走過來的路徑都有它不得不這樣跋涉的理由，每一條要走上去的前途也有它不得不那樣選擇的方向。”
　　
　　也許有一天，在猛然回頭時，我和過去再次相遇。生命中竟有這么多的難以忘卻，可是今天我已經沒有埋怨，畢竟我沒有為成為現在的自己感到難過和后悔，我會努力變成我最想成為的樣子。請讓我從容地品嘗每一種生活的滋味。
　　 ——在回家的火車上
　　
　　 （一）
　　
　　4歲。我不知道自己是男歡女愛后不能負責的產物，還是所謂“事業家庭難兩全”借口下的犧牲品，從有記憶開始，我就與一個60多歲的老人——我的外婆，相依為命。童年應該有怎樣的斑斕色彩我從來沒有想過，也想不出來。我只記得兩件事，或者說是忘不掉兩件事： 一件是鄰家的一個小孩嘲笑我手上的血色胎記，從娘胎里帶出的東西，我抓狂地跑回家，把水龍頭擰到最大，用鐵絲刷狠命地順著那片印記刷下去，刺骨的冷水黏稠著我不斷外滲的鮮血，像是櫻桃冰粥一樣。我當時沒有哭，因為唯一疼我的人沒在家，我不知道哭給誰看；還有一件事，就是那天晚上，外婆摟著我一夜未睡，她在流淚，我，在忍受疼痛。
　　
　　5歲。忽然有一天，來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外婆說，小迪，這是你的媽媽。原來，我也有媽媽，我此前從不知道這個稱呼有什么實際意義。
　　
　　我在撕心裂肺的哭聲中，被強行帶走。再見外婆時，已是在殯儀館，唯一不變的只有那張照片上慈祥的笑臉。我曾經想過，若真有來生，我愿作一根竹杖或一雙芒鞋，陪著她，走完人生。我永遠記得，有一個老人，給了我今生最深的疼愛。
　　
　　之后我在新加坡生活了四年，第一次見到花園，汽車，電腦，還有，我的父親。可是請原諒一個孤獨的、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孩子，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切，沒有絲毫的興奮與好奇，只有恐懼——漫無邊際難以言說的恐懼。
　　
　　我一直極喜歡溜冰，其實不過只因為重重地摔在地上時肉體真實的疼痛可以暫且過心中清晰的傷痛。很久以后，有人對我說羨慕我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她們不知道，那些故事并不是一個人可以選擇擁有或者拒絕的，而大多數有故事的人都有一個有缺憾的童年。
　　
　　（二）
　　
　　9歲。媽媽被調回上海工作，我再次回到祖國的大陸。孩子的悲哀是什么？就是一切都被人不問意愿地強行安排，而沒有能力反抗，沒有權利說不。一個月后，我的爸爸也跟著回來，并且成了他們公司的董事長。我以為下一步該是“現世安穩，歲月靜好”了，事實證明，我太低估了命運的復雜性和蒼涼感，生活賦予我的種種戲劇性情節才進行了很少的一部分。
　　
　　某天放學回家時，家里一片狼藉。我的父親像一只禽獸，沖著家里的一切撒酒瘋，包括我的母親。我看到她的額頭被青花瓷碗的碎片劃得鮮血淋漓。她捂著傷口往小區外逃跑，那個瘋男人拎著皮帶追出去，在路人看客們的驚恐和注目中鞭打著一個掙扎、哀求的女人。我目瞪口呆，像一具僵尸。我看到一雙向我求救的眼睛，可是對不起，我的本質就是懦弱冷漠的，我最先想到的卻是別讓那皮帶落在我的身上，我縮在一邊嚇得沒了感覺。我知道，我會為自己此刻的冷血付出代價，不過至少罪惡的源頭不在我這里。很遺憾，從另外的角度看，我覺得女人被男人修理，錯基本都在自己，或者是因為欠扁，或者是因為愛慕虛榮被幾句甜言蜜語蒙蔽了雙眼，嫁了衣冠楚楚的禽獸。
　　
　　12歲。在過去的三年中，我只有血的記憶。12歲，我被法院判給了我的媽媽。那一年，我小學畢業，然后進了寄宿學校讀書，三年，回過三次家。大部分時間，和書混，和酒吧混，和社會青年混。我在別人的眼中是孤傲的甚至有些冷漠，我沒什么可解釋的，明白的人自然明白，否則我表現得熱情有什么用，何況我也偽裝不出來。我白天在課堂上看書畫漫畫睡覺，夜里在燈紅酒綠的熱鬧荒野看濃妝艷抹的調酒師是用怎樣嫻熟漂亮的姿勢，把人的欲望以優雅的方式勾引出來。我還愛上了搖滾和酒吧歌手，他們的激情讓我覺得身上每一組細胞都有了張力，看到那種極致的宣泄，會有一種快感。那些吉他手和鼓手，則給人一種震顫，無論是聽覺還是心靈。我的朋友都是這些飄蕩流浪的人，他們不懂高貴，但是真的最懂生活最理解人性。
　　
　　我的初中就是這樣不務正業的，所以當別人徹夜苦讀時，我正信奉著魏晉時那個很有意思的老頭兒嵇康的哲學——人以從欲為歡。
　　
　　15歲。媽媽再嫁了，又是一個商人。我在想，好了傷疤忘記疼是不是大多數人的通病，還是有的東西已經成了慣性。她的婚禮我沒有參加，為了躲避，我選擇繼續上學，雖然我不是很喜歡課堂。我的生父和繼父都是有錢的生意人，所以我的信用卡里沒有缺過錢。這大概是我唯一被惠及到的地方吧，別怪我心安理得地笑納，其實沒有他們的物質養育，我也可以過活。只可惜他們給我的那些印花紙人人都想要，卻不能哪怕天價地換一點兒人最需要的內心的溫暖。寒涼感，孤獨感，焦慮感，不是我造出來的。
　　
　　我在學校里揮霍我的孤單，聽了兩周的課之后就不再在班里出現，整日不是在圖書館就是畫室或者琴房。班主任期中考試時找我談話，對我說：“條條大路通羅馬，你可以去藝術學院，但是也得有文化課成績啊。”現在覺得當時的我太有些刻薄直接了，沒給班主任一點面子：“我不覺得我需要這樣的課堂。條條大路通騾馬，但肯定不是條條大路通羅馬，要是沿著上課寫作業這條路走，頂多通北京，連香港都去不了。”我干脆地拒絕了老師的關心，他在和我媽媽談了一次話之后也放棄了對我的再教育，我倒樂得無干擾的生活。媽媽專程跑到我租的小屋里來，說支持我學習繪畫，我說，你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我的生活和夢想，談什么支持。我像不像個神經病，多希望她來看看我，陪著我，她來的時候我卻裝著無比的堅強把她推到千里之外。這個世界沒有了誰，自己都可以照樣活下去，這個道理我這么多年都是深信不疑的。原諒我必須用傷疤的敏感來感覺生活，用傳統不太喜歡的習性追求自由，這對我已是一種無法擺脫的自衛和求生的方式。有一種浪漫，被我理解成哭不出來的心如刀割，這，當然是一種真實的蒼涼。
　　
　　（三）
　　
　　17歲。我在高考前的兩個月去青島寫生，那里的天空和大海很美，不像上海。我白天在海邊支起畫板，身邊散落一大堆的顏料，一點點抹到畫紙上去；晚上就去沿街的一個酒吧——它沒有上海的那么熱鬧妖冶，這里人們的姿態也沒有那么疲憊又張狂。一切的感覺都有點兒淡淡的。酒吧里有一個“青寧”樂隊，我很喜歡樂隊的主唱，她的歌像美國鄉村音樂，給人一種家的溫暖，一如她本人。
　　
　　一個月后我們逐漸熟識起來。我問她為什么起一個這么不像樂隊名字的名字。她笑笑說：“感覺很恬靜，像音樂緩緩的抒情曲風，也不覺得陰柔，來這里的人都充滿心事，需要撫慰。”她看著我問我為什么不去上學一個人跑來青島，我說我不太喜歡上海，尤其那里的酒吧，到處都是問題少年，在里面經常要受一些男男女女的騷擾。她牽起我的手我們一起從酒吧往出走，她說：“你在上海呆了那么久還沒習慣么？那些以此為生的人，一半是生活所迫，你沒有嘗過貧窮得沒尊嚴的生活不會明白‘無奈’二字筆畫那么少寫起來卻有多辛酸；另一半應該就是有心理疾病的吧，可能有什么情感障礙逾越不過，一步步走到受鄙視的這條路上。”我問她，那你怎么看她們？她輕輕握著我的手，笑笑說：“也許別人會蔑視她們的赤裸，把沒穿衣服的人不當人，我卻覺得她們比那些外表華麗的偽君子更真實更值得關心。”我怔怔地望著她，不知道說什么。也許在內心深處我是贊同她的，可是我寧愿選擇沉默，我還沒想過關于人生道路選擇的是非對錯的這種大問題。可是，那一瞬間，我問自己，你現在快樂嗎？只有空虛，沒有答案。她說，我回家了，媽媽在等我。我好羨慕，她有一個溫暖的家。臨走時，她對我說，回家吧。
　　
　　我站在青島海邊，海風吹過，我一個人走著，過去17年的歲月如此清晰。我想了好久好久，想了好多好多。
　　
　　人除了注定的“宿命”之外，還牽涉到需要自己作出決定的“運”——每一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后果自負。合起來，就是命運。每一段路都由過去和現在一起決定，都可以被理解，但是有沒有后悔，卻只能自知。
　　
　　第一次，我如此渴望回家去，能好好睡一覺，醒來之后像正常的孩子一樣跟媽媽一起吃早餐，然后踩著單車去上學，在平凡的世界過活，在最平淡的生活里續寫感動。我累了，真的已經是精疲力竭，我好想回到我的臥室，打開CD播放器，聽幾首細膩的抒情歌曲，一上午斜倚床頭，受暖暖的陽光撫摸。這樣的日子也許不會被大多數人記憶得長久，可是誰能否認這才是幸福呢。
　　
　　（四）
　　
　　那天之后，我決定回上海，我想要梳理一下這么多年不知何為的生活還有深埋在心底的怨恨，我不想再活在無愛的世界，我也不再滿足于雜志上的漫畫專欄和一本個人畫集還有深夜里用孤獨的吉他自慰，我想尋求新的改變了。沒想到有一天，討厭正軌中的生活的我竟這么想要變成自己曾鄙視的樣子。人在變化，馬不停蹄地，了解了過去，就會愛上現在吧。
　　
　　坐上火車，我想最后看一眼青島海岸的朝陽。這座城市，我不會忘記。殘酷的記憶沒有終結，但新的旅程已經開始，走過疼痛的歲月，我又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