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少女

　　我的母親是位家庭主婦，閑來無事還能去廣場上跳舞。她是一生未受過苦的幸運女人。
　　她告訴我，這半輩子，我活得知足。然后望了一眼窗外閃動的河水，碧水清波里是連綿幾萬里的晴川。她低下頭繼續洗碗。溫水沖在她修長的指上，母親的手漂亮得不可思議。
　　她告訴我她曾有過一次舉家西遷的逃亡。她把我的手搭在膝上，一拍一頓，一頓一拍，說起大西北的散漫黃埃、赭色平川以及那些不曾間斷的面食。于是她渾濁的眼里透出兩束清亮的光來。因著年少懵懂，那些近乎苦難的日子，也成了她冗長生命里的一段奇景。
　　那時候的我還小，可以站在梳妝鏡前看母親梳頭。她喜歡給我盤小髻，縱使我頭發稀黃，她也能盤得光滑漂亮。她說，這便是有錢人家的小姐。接著，蹲下來吻我眉間的痣。那時的我還沒忘記臉紅，別扭地別過臉去，努力阻止上揚的嘴角，然后從耳根開始一陣陣地發熱。她用力地抱我，很用力卻也很柔軟，她說，我的漂亮姑娘。于是那股熱便一直燒到心里。
　　對于生命的熱忱，我們總是無法遺忘，然而落在一個人人生里的雪，我們卻不能全部看到。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里，孤獨地過冬。我幫不了你，卻也不能雪上加霜。每一串文字，都是對我過去生命的梳理，我在懺悔。獻給你，只因為我心懷愧疚。
　　那一年，我十歲。穿著一件小褂，跪在母親身前，雙臂被抽得紅腫不堪，一道道火辣辣地燒著，卻感覺不到疼。垂著腦袋，一抽一抽地吸著鼻子，不敢哭，也不敢出聲。母親弓著背，癱坐在藤椅上，頭發蓬亂。她吃力地撐著扶手，左手搭在案幾上。手邊還擺著一把掃帚和一張……被刮花的老照片。
　　她撫摸著那張照片，那么慢，那么仔細。她那一只冰手，似是在從頭到尾地撫摸自己的一生。細白的手指描摹著每一道傷痕，一道一頓，一頓一道。她的目光一點點地下沉，膚色漸漸變得暗淡，那昏黃的燈光似乎能映射出時光流逝的速度，一瞬間的蒼老來得猝不及防。“啪”一顆淚珠砸碎在照片上，模糊了少女白皙的臉龐。她烏黑的長發挽成一個小髻，額間是平齊的劉海，雙手搭在腰間，一身旗袍站在那里，這般清雅動人。
　　那年的我太小，小到不明白這眼淚里的苦。那些光風霽月的青春年少、那些朝思暮想的蔥綠笙歌，都霎時砸得支離破碎，濺起紅塵幾寸。如此輕薄細軟的悲哀落在手上，卻壓得雙臂無法抬起，覆在胸口，讓呼吸都難以繼續。
　　我看見她突然仰起頭，露出修長的脖頸，嘴唇被咬得發白，她奮力睜大眼睛，淚水卻順著她的兩腮滑下。清雅動人的旗袍少女、市井之氣的鄉野婦人兩個影像在她身上交舞著變，或是清瘦，或是臃腫，或是雅致，或是粗野，恍若電影里的特效，卻又這般鮮明而深刻。
　　她舉起雙手試圖抵擋燈光，眼里忽然乍現一道亮光，如此突兀的明亮，恰似洞穿黑夜的閃電。她緩緩地開始轉動皓白的手腕，這該是怎樣一雙手，細白而光潔，青色的血管若隱若現，手指纖細修長，指甲被修成好看的半圓狀，泛著珍珠般的粉紅色。木質隔板上投下她漂亮的手影。你無法想象它竟屬于一位家庭主婦。唯有這雙手能抵御時光的侵襲。她的兩頰開始閃現笑意，燦若桃李。當一個人的歲月像曠野一樣敞開時，她便無法管好自己。
　　“媽，你的手真漂亮”。我靠著櫥柜，盯著母親擺餐具的手有些著迷。
　　解下圍裙，擦了擦手。母親轉過身，抓過我的手，攤在掌上，左右轉動，細絨絨的暮光打在她的臉上。強按著尷尬、羞窘，抬著頭裝作若無其事，斜眼下瞟。她輕輕地笑了，“戴戒指也會很好看”。
　　“媽，我結婚時想穿旗袍”。凝視著她嘴角細細的紋路，這話說得鬼使神差。突然，手緊了緊，我能感受到她身體震顫的頻率。
　　“好……媽給你做”。
　　短評：寫親情，以母愛為題材的占多數。對此，除真情外，如何出新出彩，是作者首先要考慮的。那么本文是如何寫母親的？1.寫外貌抓特征：母親的手、旗袍，給我們留下較深的印象；2.寫苦難用輕松筆調：幸運女人，舉家西遷的逃亡……那些近乎苦難的日子，也成了她冗長生命里的一段奇觀；3.擷細節，生動感人：蹲下來吻我眉間的痣、老照片事件等。（陳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