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穿越”風靡,無法挽回與復刻的悵惋之情,恰成為現代人追尋的另一種美麗。現今總是令人悲哀,那逝去的則變為可愛。為什么舊時代才可愛?因為它像陳列在博物館里的雪豹、非洲獅標本一樣,被剝皮抽筋,血肉銷盡,只余下斑斕皮色和勃勃英姿,再也不能傷人。每個年代都有的——餓殍的尸氣、政治斗爭的血腥、民眾悲觀的灰霧,時光負責把它們漂洗一凈。
伍迪·艾倫的電影《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的主旨卻是“反穿越”。舊時光真的好嗎?有好多人把“活在當下”作為座右銘,大部分讀書人更樂于活在舊時光里,天真一些的,愛戀古代的衣裝、釵鈿、情趣、食物,覺得它們意韻無窮,比如今的牛仔褲、iphone、ipad要美妙得多,沉痛一些的想望英雄輩出、主賢將猛的亂世…… 那么久那么久之前的孔丘已經開始嘆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他想穿越回周朝去,做夢都在想。每個書生心里都有個幽香四溢的舊時代,他們在失掉實質的時空中尋找美。被重重簾幕掩蔽的出諸前人之口的渺渺茫茫的景致總是好的,生命的甘泉,仿佛今日就不及過去那么醉人。
村上春樹在《海邊的卡夫卡》中有個片段談論到舒伯特的D大調奏鳴曲,說因為曲子本身不完美,所以“優質的稠密的”不完美性強有力地刺激著人們的意識,吸引著某種人們的心。而這種不完美便是“向萬事萬物的存在狀態挑戰而又敗北的音樂”,“這是浪漫主義的本質。”
用村上春樹這個關于“浪漫主義的本質”的概念來看待伍迪·艾倫的《午夜巴黎》真是再合適不過了。故事主線并不復雜:好萊塢的劇作家蓋爾(Owen Wilson)與未婚妻伊奈茲(Rachel McAdams)來到巴黎度假。蓋爾一直苦于修改自己的第一本小說,無奈卻得不到伊奈茲及未來岳父母的支持。更讓蓋爾無法忍受的是伊奈茲夸夸其談的半吊子知識分子朋友。某晚從聚會逃出的蓋爾只身游蕩在午夜的巴黎,莫名其妙就加入了一群20年代穿著打扮年輕人的聚會,發現自己竟置身于音樂家科爾·波特(Cole Porter)、作家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夫婦(Zelda and Scott Fitzgerald)、海明威、格特魯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及畢加索等藝術家的文化圈子。這意外的穿越徹底改變了蓋爾對巴黎的認識,也讓他結識了畢加索美麗的巴黎情人阿德瑞娜(Marion Cotillard)。
在所有古城中,巴黎是格外輝煌的一座星系。《午夜巴黎》開篇展現出的當代巴黎,已經足夠讓人迷醉,但洋書生吉爾·彭德意淫的,是海明威、菲茨杰拉德、艾略特、達利們坐在左岸咖啡館抽煙閑聊的“黃金時代”。 諷刺的是,身處“最偉大最美好的時代”的高更們正在談論“這個時代的人很貧乏,缺乏想象力,要是能生活在文藝復興的時代就好了”,而為他們懷念的“文藝復興”,也是一場復興古典時代思想和創新思考方式的活動。
好在吉爾終于領悟。他對阿德里安娜說:“他們這個時代沒有抗生素。牙醫也沒有麻醉劑。” 好吧,舊時代之美終于還是被科技進步打敗了。吉爾(也就是伍迪老頭兒)還說:自以為活在過去會更幸福,是幻覺之一。
但是幻覺也是人的必須嘛,和鄉愁和懷舊一樣,如同二十年里,尤利西斯一心想著回到故鄉,可一回到家,在驚詫中他突然明白,他的生命,他的生命之精華、重心、財富,記憶,其實并不在依塔克,而是存在于他二十年的漂泊之中。這筆財富,他已然失去,只有通過講述才能再找回來。
于是,新與舊的交鋒其實毫無意義了,人類能走多遠,懷舊的路便有多遠,若在追尋未來的路上,能有一份頑皮的心情向舊時光道一聲“嗨,你好嗎?”,這本身已經很曼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