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上
他不在此時,但在這里。一個威嚴的口氣斷定,父親的走失和羅敷河有關。
夜幕把河道壓得更為狹窄、低緩,周邊黯然。那個只留下昂然背影的人,一定是我的父親。
他被什么帶走了呢?一陣穿過村莊的疾風。一次無法治愈的病痛。三年了,河岸的草木茂盛,不明季節的烏鴉遁飛遠方,奔向天堂。我與日俱增的思念,在這條河邊徘徊,長久駐留。
這條河,不止一次地洶涌過。從我的少年時代,流進昨夜深深的夢中。
懷念與痛恨糾結在一起,我默然無語。星辰點上山峁,獨坐岸邊的我,喜歡一個人對著長空發呆,對著父親耕種過的田疇發呆。河岸上,煙還是霧,我分辨不清。早年的心愿,曾隨炊煙裊裊升起,而今已被一陣晚風無情斷開。
原諒我曾驚慌失措,在父親走失的那個夜晚,發瘋似的沿著河堤尋找、痛哭。我的奔跑,像跌進無底的深淵,難以抓住命運的繩索。
不想把羅敷河留給我的一些哀傷寫進文字,就藏進心中,讓它日夜流淌,經過青春的田野,澆灌一個人的中年與暮年。
石頭不語
走近羅敷河,凝視這些形狀各異、大小不一的石頭,它們和更多的石頭一樣,毫無兩樣。這些極普通的石頭,其實都沒有姓名,卻代表著父親的性格。
不是因為貌不驚人,是因為它們不言不語。
不言不語的父親一生勤懇、木訥、憨厚,他忠實于自己的土地,就像眼前的石頭忠實于自己的河流。
我寧愿相信,父親那年冬天走失于羅敷河后,悄悄化成了一塊塊石頭。他熱愛自己的家鄉,回到命運的河流,與大地寸步不離。
但生前不擅言辭的父親,化作石頭后,依然寡言少語。他心中的寂寞會給誰說呢?無名的小花,十里蘆葦,還是掠過河面的燕雀?傍晚時分的漁火,是否也有父親托付與我的夢,輕輕搖曳在多姿的季節?
風雨交加的夜晚,當驚雷閃過,石頭被破開身子。父親,你的魂魄必定一半撲向大地,一半升入天堂。你無法更改的性格,還像落滿河灘的碎石,永遠沉默著。
當我撿起其中的任意一塊,放進空空的行囊,這些毫不起眼的石頭,便有了值得珍藏一生的價值。
清音
一首歌,唱給你聽,不需任何伴奏。用清音,從心底唱出,更為徹底。
從哪里起音合適呢?從少年,過于杳渺;從青年,有點沉重;而從中年,又似乎緩慢……
不如從清晨開始吧,讓第一聲鳥鳴伴隨朝霞,從羅敷河花開兩岸的時分,悄然響起。
這歌唱,對著縱深的峪口,峪口回聲不斷;對著山坡下的小村,小村里公雞打鳴;對著成片的樹林子,樹葉繽紛起舞。這聲音,沒有任何雜質與伴奏,可以對著天唱,對著地唱,對vYOe0dOgkUvyRDntUdSAcO09Cv0SwgZLtneyBexQGtM=著一個人一生的走向唱,也對著他遠去的背影——唱。
用清音唱的人嗓音沙啞,歇斯底里。他唱來日出,唱來四季,也唱走落日,唱走他唯一摯愛的父親。
歌唱,滿含悲憤與幽怨。唱歌的人,把對父親的懷念與回憶,用歌唱來表達與抒發。這清音,是最好的方式。
一首歌,從一開始唱,就意味著結束。
唱歌的人還在,被唱的人已隨羅敷河,消失得毫無蹤影。羅敷河,不能不說,這是一首深冬里的挽歌。
蒼生
總有一些季節無以放大、擴散。回到城市許多日子,放不下的,仍是那條流過胸中的羅敷河。
我不貪念春花、秋月與城市的燈火。它們都過于輕浮。仿佛城池里多年前的影子,讓朦朧中一閃而過的翅膀,把河岸走動的父親,不小心弄丟。
我迷戀故鄉,平原上雪舞臘月,一層一層地覆蓋往昔、經年。久居村莊的親人,傾心談論著莊稼。它們守著土豆、玉米和爐火上溫好的酒,等待著紅彤彤的愿望。
從城市,我無力再眺望故鄉,烏云翻卷出的往事,阻斷了你的去路、我的來生。
這塵世,多像茫茫海際,風起浪涌,任萬物無邊飄蕩,漂泊不定。面對一條奔向大海的河流,父親把他疲累的身子交給波濤;我把自己的后半生,徹底交給大地。
蒿草枯萎,河水斷流。這天地之間的莽蒼,難以逝去。
故鄉的羅敷河,客居別人的城市,你成了我永遠的掛念。
流年
種下桂花、榆錢樹、洋槐,野刺梨、紅櫻桃也相繼掛果,下一次,父親該往哪里種,才能讓這滿山坡,植守下父親一生的心愿。
要讀懂父親,就要走上與村莊比鄰而居的這面山坡。
帶走父親的羅敷河,滋潤了萬物,也滋養了這山坡。
走過壟畔,似曾相識的鄉鄰與我閃面而過,默不作聲。數年未歸,他認不出我,但我認出了他。他是父親早年的伙伴,如今一個人生活在山腳,無依無靠。
不再像從前,水聲嘩嘩的羅敷河,娓娓敘說著生前的父親。它不曾間斷,從山坡一側蜿蜒而過。
帶著年幼的女兒,我們爬山坡,下河灣。不采摘成熟的果實,而撿拾遍地的落葉。這些生長于羅敷河邊的樹,成排成排,讓我不斷回憶、靜穆。我始終希望,撿到寫著父親名字的那一枚,但沒有。
父親把他的五十七個華年種在了岸邊。這讓我站在山坡,不用給女兒指,就能俯瞰到家鄉,無限美好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