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與上帝
接連下了三天的大雪,把大地掩埋了一個結實。高高隆起的山岡,凹下地平線的河流,坐落在視野里的城市和村落,都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這時的世界,才是一個好的世界。在睡夢中,我聽見雪花簌簌地落在大地上,感覺就像靈魂的羽毛落在了厚實的軀體上。站在窗前,我看到茫茫白雪覆蓋了這個轟隆而虛假的世界,仿佛覺得真理和正義主宰了此刻。我在雪地上留下一長串腳印,積雪擠壓的聲音從腳底一路散漫開來,好似那些我所描述不出的細語碎音正是來自我的身體。一大群麻雀,斜飛過院子里的一疊小山,我感覺到那顆平靜的心正在胸腔里有節奏地跳動著。
這一地的雪,讓我的靈魂安穩,有了著落。潔白與寂靜,給了我一種安全感。就因為這,我渴望雪永遠不要消融。雪地上的行人、玩耍的孩子,都很純凈。他們的心靈和笑容,似乎都被從天而降的大雪清洗了一遍。而孩子,本身就是一朵雪花。很多年,我都沒有看見這么大這么厚的雪了,足可淹沒小腿的雪,似乎把大地上曾經發生的那些事情都掩住了。沒有發生的,都是從雪里生長出來的,都有一顆冰清玉潔的心,有著雪蓮花的模樣。
雪,恍如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做的一場春秋大夢。
我是在長沙看見的大雪,可不知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鄂西山地的雪。在那以十萬座大山和八百里清江為背景的鄂西山地,雪應該更為壯美。銀裝素裹的山間地帶,比北國風光更蒼涼,那是層層疊疊而成的高低錯落遠近不同的一個世界。鄂西山地的雪,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就像生活于鄂西山地里的幾個少數民族,在這個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他們的存在,使這個世界得以保持一種幾于絕緣的品質。
每一個存在的民族,每一個存在的人,都是人類延續的見證。
在雪地上行走,聆聽得到內心的召喚。寂靜的大地讓我想起蒼生。這是一個沉重的話題,然而他們深沉的苦難,偌大的幸福,充滿變數的命運,總讓我牽腸掛肚。我不是救世主,不能為他們的命運排憂解難,或許我自身心靈上的熬煎已遠遠超過他人,可我走著走著就在雪海里落下滾燙的熱淚。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每一個人都在用一種合理的方式,對自己的靈魂進行救贖。
很多時候,我們幫助別人,也是在幫助我們自己。
大地和上帝一樣,都是公平的,它給每一個人安排了一生的定數,也安排了偉大如帝王卑微如草芥的夢想。
大雪,猶如一根導火索,點燃我思想的,不僅僅是與我有血液關聯的鄂西山地。我坦誠相告,在這三天時間里,或許是在以前更久遠的時間里,我就一直在大地上徘徊,作了一次漫長而痛苦地思索。關于生存的,關于生命的;關于民族的,關于文明的。可不管生存的容易與艱難,生命的高貴與低賤,民族的優與劣,文明的發達與落后,都是大地的一部分。它們都是從大地上生長而來,都具有大地的屬性和對大地永恒的記憶。也可以說,在大地的眼里,眾生平等。想到這里,大地就該是那位虛無而又無處不在的上帝的真身。
我對大地從來懷有一份敬畏。在大地上存在的事物,我們都應抱以仰望的目光,去解讀蘊藉其中的密語。特別是那些身處低處的河流,我們更應把它們仰望成天上的神曲。孕育生命的河流,構成我們身體最基本的元素。
作為生命之一種,我從來反對把人列為高級動物,那是盲目自尊的人強加于自身的優越感。可究竟優越些什么呢?作為創造文字并用文字記錄的人,我們應該去解讀大地的密碼。神秘莫測的大地上寫滿了一行行散發著泥土芬芳的文字,那都是人類認識自身的箴言。
解讀大地密碼,我們需要在大地上完成一次又一次地穿越。唯有如此,我們才能不斷超越自身精神上的局限,達到新的境界。而穿越大地,不僅需要用身體丈量山河,還需要用心靈穿越歷史和大地上有關人類文明的記憶。至少跨越一條河流
人的一生中,至少有三件事是無法回避,也是無法更改的,即出生地,父母和流淌在身體中的血液。出生地給了我們故鄉,它是我們在大地上最初的溫暖之地,也是精神上最終的歸宿;父母給了我們生命,姓氏,民族和祖國,他們是我們在大地上最靠得住的山河;血液給了我們血性、精神和夢想,它上承父母,下啟后代,讓我們在大地上得以保持尊嚴和血統。
作為幾百萬人的共同出生地,鄂西山地像一個不可或缺的器官,無形地生長在我們身體的某個隱秘角落。在山地里生活的時候,它無所不在,在我們的腳下,在我們的頭頂,在我們的眼睛里。那是可以觸摸得到的一片大地。在山地的輻射范圍以外,那么大的一片天地漸漸濃縮為一小團,蜷縮在我們的胸腔里,像一根扎在身體里的刺,經過時問的包扎和修復,變成了一根肉刺,一碰就疼,涌起無邊鄉愁。
我們像一封封發往世界各地的書信,鄂西山地在我們的身上蓋上了第一枚郵戳,標明了我們的始發地。而就是那樣一個一度被認為是野蠻與落后的山地,是我最早穿越的一片大地。或許穿越用在這里并不準確,因為在十八歲以前的很多時間,我一直在山地里認識百草與學習稼穡。
我曾經是一個放羊的少年,趕著我的羊群,翻過一座又一座山坡,在山谷無憂無慮地采摘著各色野花,呆呆地望著溪谷里嘩嘩的流水和天上漂泊的朵朵白云;在山岡上忘情地哼唱著不成腔調的歌謠,對著茂密的山林高聲喊叫,靜靜地等待黃昏的來臨。那時,我的快樂是一只羊羔的快樂,我的安靜是一株不知名的小草的安靜。我的身上,散發著泥土的清香,沾滿了山坡上各種鮮花的氣息。
耳濡目染,在父親身上,我獲得了最初的山地生活經驗。在很小的年齡,我幾乎就能叫出生長在那片大地上的所有的樹的名字,草的名字,花的名字;能叫出我們村莊所在的那個山間盆地里的所有大山的名字,所有聚居在山腳或壩子里的其他村莊的名字。我覺得我對村莊了如指掌,熟知它所有的秘密,包括莊稼的種植期、生長期、成熟期、收割期,溪流的流向和千百條山路的最終去向。閉上眼睛,似乎就能聆聽到村莊所有的喧響。
當然,鄂西山地并不是人問樂土,生老病死和悲歡離合不間斷地在山地里上演。我不會忘記村子里發生的那些野蠻的事件,不會忘記那些從臉頰上傾瀉而下的悲傷的淚水。手足相殘,妯娌陌路,妻離子散;殺人越貨,雞鳴狗盜,欺行霸市。山地人本性的野蠻與思想上的保守,時不時顯示出駭人的面目。在諸多事實面前,同屬于山地人本性中的善良卻顯得不堪一擊;在生活面前,眼淚和咒語是那么柔弱無力。
漫無目的的行走和天馬行空的想象,大地的輪廓在我眼前隱約顯現,并日漸清晰。村莊的背面矗立著一架高大的高山山脈,從東到西綿延幾十公里;清江北岸,是起伏的群山,雨過天晴,遠方層次分明的山峰似洗過一般,也如萬千馬群的脊。站在村莊里,人問煙火,在視野里蔓延;匆匆時光,在清江里流逝。
村莊西北方向的群峰盡頭,據說就是繁華喧鬧的州府。那時,沒有多少人能描繪出那個恩施城的樣子。縣城猶如天堂,成為許多人一輩子的奢望。鎮上的中學教員都如此諄諄教導心比天高的少年:在你的一生中,必須跨越許多條河流,但在十八歲以前至少得跨越一條,要么是清江,要么是馬水河。在他們眼里,跨越清江,是考到了二中;跨越馬水河,是考到了位于縣城的一中。跨越了后一條,就意味著已把一只腳邁進大學的門檻了。
“至少跨越一條河流”,銘刻在每一個山地少年的心中。我的身上流淌著巴人的血液,巴人祖先稟君曾帶著族群在清江流域南征北戰,就為了找到一片適合生存的大地。我的血液里激蕩著追逐夢想的因子,穿越大地成為一種不可避免的宿命。而我的幸運在于,我早年穿越的那些山岡與田野,苦難與貧窮,幸福與快樂,都屬于鄂西山地的一部分。
我的命運,已經與那塊至今仍在延續刀耕火種的生產方式的土地難分難舍。燦爛一時的巴文化,在我的背后閃爍著明亮的光斑。那神秘的、詭異的山地文化,在我日積月累的呼吸中,植入我的血液,像甜美的毒藥一樣擴散至我的每一根神經,擴散至我一生再也脫換不了的靈魂。它在無形之中塑造了我的性格,并讓我永生銘記:我是巴人的后裔。
背負著整整一個家族的期望,我如愿以償地跨越了清江和馬水河,完成了地理意義上的第一次不同尋常地穿越。可這遠遠是不夠的。在我告別清江,告別那些繚繞和盤旋在我心頭的山地炊煙的時候;在我告別鄂西山地,告別同生于那一塊泥土上千千萬萬正承受著苦難和淚水的靈魂的時候,我曾不知天高地厚地如此妄想:作為大地之子,我必須用靈魂完成對大地的叩問。
最早的中國
生活于這片大地上,我總覺得有一種神奇的令人匪夷所思的力量,在冥冥之中左右著我們的行動,猶如命運之神在人誕生之初就把他們一生的脈絡已經清晰地安排好了。那種如上帝一般無所不在的力量,會在某一個時刻突然顯現,改變我們既定的計劃。那突如其來的改變并不是把你卷入無邊的苦海,而是達成了一件你預謀已久卻不得實現的心愿。一個個心愿仿佛就在大地的某一個角落,等待著你千辛萬苦前去認領。
我們人類就是在這種不可預知的命運和行程里,才得以認識世界,認識自己。入冬以來,大地上已經落了好幾場雪,可我仍時時記惦起去年秋天的那一次漫長的旅行。即使把時間再翻過半個世紀,只要我還幸存于世,我相信我還能記起我坐在車窗里,像上帝一樣坐在一把椅子上,穿過大地時大地喚起我心靈的瞬間感受。我不是上帝,我既不能拯救人類,也不能輕輕擦掉大地上正在發生的有違真理和正義的各種不幸,然而無論如何,我都是與窗外的泥土和有泥土一樣面孔的人走得最近的人。
從內心而言,我根本不想把任何一次外出都稱為旅行。每一次外出,何嘗不是對大地的一次朝圣,對心靈的一次洗禮?我無意指責那些輕浮之人,僅僅是走馬觀花就大言不慚地吹噓走遍了一個國家;更不愿對那些僅僅登上一座雪山的峰頂,就叫囂著征服了整座山峰,乃至征服了大自然的人進行責難。遠行可以讓我們獲得神性的力量,但不是每個人都那么幸運。因為淺薄與無知,很容易促就狂妄自大。
那時節,我正在古都洛陽。天高云淡里,雍容華貴的牡丹早已開敗,古都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煙塵,白馬寺在夕陽的斜暉里一半是金色的一半是暗淡的。我無心附庸風雅地恭維牡丹之華美,也無心考察現代都市與古都結合的殘缺與完美,所以那個在偌大的城市里顯得有點孤零甚至有些鶴立雞群的白馬寺,才稍微引起了我的一點興趣。然而,直到我走出白馬寺留在地上或許也是留在歷史里的陰影,走出洛陽城看見那些正生長著稀疏麥苗的大地的時候,我才知道即便是在一鋤頭下去即可挖出一個朝代的地方我心里喜歡的仍然只有什么。
在中國那么廣闊的大地上,洛陽最先升起了文明的太陽,最先接受了文明之光的照耀。中華文明發跡于此,形成中國最早的城廓,被稱為“最早的中國”。
當你站在這樣一塊被我們稱之為文明的因子滋養和浸潤的土地上時,當你覺察到數千年的歷史正從你的足底向身體一點點侵入時,我不知道你是否感覺到了肉身的沉重與呼吸的急促?有那么一瞬間,我只覺得似乎有一個氣場逼迫得我說不出一句話來。在那一片蒼茫的天地之間,我像一株剛剛探出腦袋的麥苗一樣,卑微而渺小。可同時似乎還存在一個氣場,又逼迫著我吶喊出翻滾在心底的聲音……
在由層層歷史和不同朝代堆積而成的泥土上,生長莊稼,生長文化,生長圣賢,卻不適合一個突然的闖入者進行思考,那只會陷入一片荒蕪的絕境和痛苦的深淵。這種狀況非常類似于一個國學初學者,在卷帙浩繁的古籍經典面前,一定是茫然失措的。因為這個緣故,我曾有些偏激地認為,當一塊大地承受過于厚重的文明的時候,已不再是富庶的表現,而是一種精神上的壓抑。不過,現在我已有所修正。
只要人類存在一天,文明就斷然缺少不得。這或許算得上一條真理。可不管人類的文明發展到多么高的程度,也不管人類的精神最終呈現出多么斑斕的形態,但這兩者的存在都是以大地的存在為前提的。這種說法會讓人誤以為我忽略了人的主觀能動性,而換一種說法即人無論如何都離不開大地,離不開那一拯拯既滋生生命也掩埋生命的泥土,可能要客觀一些。
許多年以前,我對大地上遺存的那些古跡總持有一份特別的情感,很多時候都是懷著膜拜的心情予以瞻仰。然而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考大地與文明的問題,終究得出了愚蠢的結論:對于人類而言,大地存在無限種可能,可對于大地而言,人類只是萬千生命之一種,是大地養育人類在先,人類養育文明在后。況且,文明傳播的方式,是心靈。一個沒有文化的人,即使站在人類最偉大的古跡面前,他是不會想到文明的。所以在大地與文明之間,我更傾向于沉默的大地。
在洛陽短短的幾日里,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先是在洛水之濱參加了李賀雕像落成典禮,目睹了詩鬼在當代雕塑工匠心目中的形象,他由一個傳說中長相怪異的人,變成了一個白面書生;坐了很遠的車,參觀了掩映在一片松柏林里的范仲淹墓,在人跡凄冷的墓園里,看見了臉上爬滿皺紋的守墓人——范仲淹第二十九代孫范青城老先生;在豐腴的伊水河畔,觀看了先人以信仰之斧在刀削似的石壁上開鑿出的龍門石窟,發現了數以百計千計的佛像被盜了頭顱,為那些無恥強盜信仰與道義的散失而扼腕嘆息……
洛陽是富可敵國的,從某一個角度而論。可我不知為什么,在參觀那些為外人津津樂道的名勝古跡時,心情總是帶著幾分沉重,只有一路上剛剛破土而出的顏色尚淺的麥苗撫去我內心深處的焦慮。它們是一小朵一小朵的春天,帶來蓬勃的期望。那是實實在在的中原大地,那是最早種植糧食的大地,那是最早誕生文明的大地,可我單單被大地上的麥苗撫慰著。在古老的中州大地上,當我望見在車窗里一閃而逝的廣大的田野上跳躍著一行行麥苗時,我的眼里立即浮現起了先人們勞作的影子。他們的影子和我們古老的象形文字融為一體。
我不是揮霍時間的閑人,可我不為沒有吃到洛陽水席而遺憾,不為沒有游完洛陽所有古跡名勝而遺憾,也不為一只摔碎在地的唐三彩而遺憾。只是在離開的時候,我更加明白了內心深處的焦慮。
歷史上的洛陽早已衰落了,和中原上那些曾經顯赫一時的城市一樣,都蒙著一層薄薄的煙塵。或許洛陽人會告訴我,你沒有看見在洛陽舊城的河對岸,已經矗立起了一座嶄新的現代化都市么?如果真有人這樣問,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新城是一面鏡子,舊城容顏滄桑。或許我們現在提起的洛陽,只是歷史上的那個洛陽,我們心里想象的那個洛陽。又或許洛陽人就是要讓我們看到一個現代化的國際化的洛陽,建設一個適合現代人居的洛陽。這些都是無可厚非的。作為一個突然的闖入者,我不羨慕什么,更不抵觸什么,我只是懷念那些麥苗,以及麥子。
火車拐了一個彎
我是從長沙啟程,坐了十多個小時的火車,穿越了廣大的中原大地,才趕到洛陽的。我理所當然地想,這條鐵軌,應該與古代通往京城的官道在路線上大體一致。它依次連接著湘江腹地、洞庭湖平原、江漢平原和一馬平川的中原,連接著長江與黃河,連接著荊楚與古中州,也連接著現代與古代。穿越在這樣一條意味深長的道路上,人幾近于陷入一個自遠古漫漶而來的夢幻。
火車從鄭州站出來大概是輕輕地向西北方向拐了一個彎,向西安所在的方位駛去,偏離了北上京城的軌跡。那已是第二天清晨了。暖暖的秋陽窗花一樣貼在玻璃上,路邊呈現出越來越厚的黃土高地。在路的下方出現了密集的莊子,甚至還有一孔孔的窯洞不時在我眼前飛逝而過,它們引起了我足夠的興趣。洛陽就在眼前。那個我曾發誓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去坐一坐的黃土高原,仿佛也近在眼前。我非常興奮。
在洛陽氤氳著一層淡淡薄煙的無盡的田野上,我望見了一條青色的山脊,猶似一條蟒的背影盤亙在地平線上。洛河伊水在那巨幅的畫面上靜靜流淌。河南的朋友告訴我,那是秦嶺。眼前的山脈,讓我記起去年夏天在安陽境內眺望到的一架起伏于平原之上的蒼茫大山。它突兀地將我們的視線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撩撥得無限綿長。安陽人說,那是開鑿了紅旗渠的太行山。
我已經忘記了曾經熟識的地理知識,也不曾追究秦嶺與太行是否存在某種關聯。可它們的氣質,深深震撼了我這個出生于山高水長之地的人;它們的存在,使廣袤的平原地帶不至于顯得過于孤獨和空曠。我曾把寧夏境內的賀蘭山和六盤山喻為雄長天下的英雄,一聲怒吼便嚇退西北方向橫行霸道的朔風與大雪。在我看來,大地上高聳的大山與奔涌的大河,有著神的力量。它們的沉穩與胸懷,總是惹人進行長久地注視與思索。
那幾日,無論是坐車在大地上穿越之時,還是在與朋友們的笑談舉杯問,我一直沒有放棄思索。然而在那樣一塊土質深厚的大地上,即使進行再深入的思考,也是淺薄的。那里的泥土實在太厚實了,數千年文明都在其間留下了無數碎片,把這些碎片一一拾撿連綴起來,就是一部完整的中華文明史;那里的天空實在太高遠了,各個民族之間的沖突與融合,因王朝更迭而引起的無數次烽火硝煙,幾乎都在那一方曠遠的天空里留下了倒影。而這些,哪里是僅僅靠幾天工夫就思考得清楚的呢?直抵大地腹地
行程遠遠沒有結束,淺薄的思考也沒有停止。就在我準備從洛陽打道回府的時候,我順從了心靈和一種更神秘的情感的召喚,坐上了一列東行的火車,向著儒教的發源地齊魯大地出發了。
這大概算得上是命定的安排。我清楚地認識到路途的艱辛,那是需要花上二十多個小時的漫長行程,可我仍然覺得那是一次難得的機遇。至少,我可以在火車上接著思考那些容易把人引入歧途的疑問了。根據我的經驗,在火車上望見的起伏于窗外的田野與村莊,以及那些稍作停頓的城鎮,是會給我的思考帶來靈感的。
大地給人深刻啟示。事實上證明,服從心靈的召喚,比我直接從洛陽返回長沙收獲得要多多了。不用多說,我們都該知道從中原腹地到齊魯大地,一路上所要經過的那些地方,對于我們這個文明之邦意味著什么。
那漫長的一路,從中原到蘇北,從蘇北到沂蒙,從沂蒙到膠東半島,是中華文明由中心地帶向周邊輻射的路線之一。至今,這片山連山水連水的大地,依然是中華文明的象征地帶,是農業中國根深蒂固的代表。那些不知生長了多少茬莊稼、孕育了多少生命的泥土,那些我們賴以生存的泥土,依然生長著用以果腹的莊稼和無邊無際的希望,一如火車外一晃而逝的天邊的綠色。希望的種子,傳自祖先的雙手,及他們樸素的哲學觀。
為了減輕長途坐車的疲憊,我不停地變換著坐姿,可我的雙眼從來沒有離開車窗外的大地,即使是在漫長的黑夜里,我的思想也連接著它。因學識因素,我還沒有能力思接千載與萬物,可在那莽莽蒼蒼的田野上,我還是想到了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想到了那些曾經在大地上輝煌一時卻又最終隕落的城邦與文明。在我們這個歷史相對完備的文明古國,我知道不少曾像蘑菇一樣涌出地面的小國,如今只在典籍中覓得雪泥鴻爪,猶如大地上燃起的一陣輕煙,如今已無覓處。留給我們的,只是一聲輕輕的嘆息。
文明,既是頑固的,又是脆弱的;既是永恒的,又是易逝的。依托遺址和文物存在的文明,并不確切可靠;只有生長在心靈上的文明,才可以真正薪火相傳,像太陽和真理一樣,光芒永在。
在現實與幻想纏繞著的情感中,我路過了一個又一個小站,在河南境內迎來了黑夜,在山東迎來了黎明。
透過厚厚的車窗,我看見了一條又一條河流,它們在秋天寂寥的大地上靜靜橫臥著,偶爾閃現出藍色的波光,像詩一樣寧靜;看見了一壟接一壟的莊稼地,有的處于休整期,有的生長著小麥。阡陌縱橫的莊稼地,該是我們人類在這顆星球上完成的最好看最偉大的藝術作品;看見了少數的農民在背景遼闊的大地上彎腰勞作,看不清表情的牧人坐在田埂上,周圍是幾只灰土土的羊……
這個季節,是屬于大地的。難得的安寧,從大地深處針尖一樣溢出來,終又被大地收藏。我時常看見一群群鳥,點綴在樹問,飛翔在天空,近時是一塊飛翔的大陸,遠時是蒼茫。我不假思索地認為那該是鄉間的麻雀,只有它們,在冬天來臨前,依然固守家園。它們和農民一樣,樸素,勤勞,不計得失地守著大地,一生的愛恨情仇,都與泥土緊緊牽系著。
一個個人煙密集的村莊,不時映入眼簾,來不及細看又從我眼前呼嘯而過。它們永遠是那么寧靜,安靜地對待外來的事物,哪怕如火車一般龐大,依然故我。它們像哲學巨匠一樣,只淡淡地望你一眼。我想,面對歷史上那么多次的朝代更迭與軍閥混戰,它們之所以像泥土一樣平靜,像被開墾過的田野上的莊稼一樣生生不息,就是因為它們的根連接著泥土,連接著地脈與地氣。
一個村莊,也是一株莊稼。
在漫長的路上,不知火車行駛到哪個村莊時,一連串問題突然浮現在我的腦海:大地上為什么會生長出那么多物種?何以演化出人類,而人類又何以締造出了望塵莫及的文明?人類文明對于地球而言,究竟是幸事還是災難……這些問題縈繞在心頭,我一下子晃不過神來,只是癡癡地望著凸起的山岡,凹陷的湖泊,以及平整的莊稼地。
我又一次無可奈何地陷入文明與自然之問的爭辯。火車走走停停,把時光拉得格外漫長,無厘頭的思緒也就顯得無比綿長。
天下秋景一般,均為肅殺之境。有時身處幻境,彷如火車從一開始就沒有行駛,它只是大地這艘巨型航母的參照物,是靜止的。動的,是大地。動靜之問,人類結出了文明之果,自然界綻放出了漫山遍野的花。而人類文明對于自然界,究竟是侵蝕,還是重構?大地無語,只把山岡與河流拿了出來,與人作了一番比較。
人遠遠沒有一條河流偉大。一條河流穿越大地,滋潤著萬千生靈,它的夢想是有著瓷實的依托的。匯涓涓細流,不畏艱難,就為了抵達一滴水最終的天堂——大海。相比一生浪漫和懷有理想的河流,人的夢想就要渺小得多,現實得多。人也遠遠沒有一座山偉大,山的雄渾,蒼勁,綿遠,是人無法比擬的。山體縱然可以被人類的炸藥和機械摧毀,但它的魂魄與大地同在。千百年之后,人們依然記得被履為平地的地方,曾是一座巍峨大山。大地上始終有它的影子,有它的一席之地。
火車一直在山河之間穿越,穿越大地的夢境和我的思緒。對于一種文化,我早已不再全盤吸收,對于一種宗教,我早已不再盲目崇拜,然而當火車在深夜不知不覺問駛入齊魯大地之時,我的心仍然微微為之一顫。我知道我已進入了文化圣地的地界,幾顆圣人的心靈,跳躍在山岳之間,宛如明月。
天亮之時,孔孟之鄉從車窗外綿延至我的瞳仁,從瞳仁綿延至我的心底。火車與大地摩擦而出的聲音,也涌進我的心底。因那涌進心房的綿密的大地,我倍感踏實。文化在此不是虛浮空中,它的種子把兩千多年來國人的心田種植了一個遍。那一片心田,是穿越時空的另一片渺遠的沒有疆界的國土,豐茂而肥沃。只要這個國家和民族存在于這個世界,它就如連接著母體與嬰兒的那根臍帶,影響著每一個人的靈魂。它是我們的精神之根。
從一定程度而言,在這片大地上自小學習漢語的人,都可視為孔門弟子。一部《論語》,講盡天下萬般道理,開化民智,教化心靈,是我們的《圣經》與《古蘭經》。作為不折不扣的孔門弟子,當我把第一個腳印留在這塊大地上時,就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朝圣的味道和尋根問祖的意味。
很多時候,朝圣之路并非都如通往布達拉宮的那條天路,與天的距離越來越近,而是直抵大地腹地。
人心之宗教
我素來對名山大川心向往之。游歷山川,總有所獲。或在登高途中豁然開朗,洞見世事,將胸間陰霾驅散得一干二凈;或在層林峰巒間窺見人生的各個側面,時而明亮,時而幽暗;或被一朵野花一塊石頭一團云霧感染,從此修身養性,淡泊名利,升華心靈;或覓得與自然靈犀相通的路徑,讀懂了大地的語言,知曉了大地的秘密。
山川,乃大地之子,人心之宗教。
那一次因行程匆忙,來不及去孔孟故里,來不及遠遠地望一眼泰山,也來不及看一眼奔流入海的黃河,可我不覺得有絲毫遺憾。大地上出現的那些在我們心中接近于偉大的事物,并非一定得親眼觀瞻,才算得完滿。有意思的是,我從山東返回之時,竟然又是原路折回,從東到西穿越了整整的一個齊魯大地與大半個中原,經由鄭州南下,取道武漢,直達長沙。
在那么短的日子里,我在大地上殺了一個長長的回馬槍,實在痛快得很!此前走過的路,又在眼前回放了一遍,又是一番新奇的感受。幸虧一路不是騎馬,不然就沉醉不知歸路了!路途仍然是漫長的,卻在無意問流露出收獲的喜悅。秋天金色的陽光穿過玻璃落了我滿滿一身。望著火車穿越而過的萬千山河,我情不自禁地憶起了以往的出行經歷。
提起來,都是些遙遠的往事了,卻都還清晰如昨。十八歲那年,我走出鄂西山地的九九八十一盤大山,來到了江隨平野闊的荊楚腹地。那是八百里清江匯入三峽后向東邊的延伸地帶——滄桑而美麗的江漢平原。望不到邊際的平原上,波瀾壯闊的長江浩浩蕩蕩。
不知道多少次憑臨大江,帆影如過江之鯽,云霧如煙,天似穹廬。從此東去,大地上仿佛再無大山;從此東去,自當是另一片天地。
好些年,我坐荊楚觀天下,習古籍識春秋,效先人寫文章。在那樣一片開闊的天地里,我知道了自己的一生該怎么度過。曾以那座在平原上與其他新興城市比起來顯得衰落的荊州古城為中心,腳步從芳草萋萋的紀南故城和雄渾古樸的關帝廟,遍及到了華北平原,珠三角,云貴高原。后來又在廣州和長沙生活,以山河為經緯,周游列省。
在大地的褶皺問,在它平滑如初的腹部和表情豐富的臉頰上,在它或豐腴或貧瘠的身體上,我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地穿越。
我一直忘不了鄂西山地水清如碧、峽谷深長的清江,忘不了暮色降臨時山間壩子里點起萬家燈火的溫暖;忘不了江漢平原上煙波浩渺的長江,忘不了黃昏時分三峽大壩泄洪時萬馬嘶鳴的悲壯;忘不了中原地帶顏色渾濁的黃河,忘不了那枚泊在金色麥芒之上的血紅夕陽的壯美;忘不了閃爍著粵語智慧的珠江,忘不了清晨萬道金光照耀下的廣州城的磅礴……無數條河流,無數條大地的血管,無數條氣霸宇內的好漢!在我的眼底一瀉千里,在我的身體里轟隆作響,在我的靈魂里沸騰飛翔!
穿越,是永不停歇的,只要我還活著,血液還在涌動,心還在搏動!只要我還有一絲理想,哪怕它是可以忽略的!只要我對生活還僅存一點希望,哪怕它渺茫如夏夜螢火蟲的微光!我想,沒有誰可以阻止我對大地的穿越!當然,我也明白,穿越的最高境界,并不屬于身體,而是屬于心靈!
大地,把它無言的美,毫無保留地呈現于我們眼前。我們蠻橫地根據自己的意愿,給世間萬物命名,并定下美丑善惡的標準。我記下了那些美,那些曾讓我激動的美,那些曾給我諸多啟示的美。如煙雨中的八達嶺長城,剛擠出嫩黃草尖的內蒙古草原,格桑花簇擁著的昭君墓,蒼茫里的成吉思汗陵,顏色豐美的廬山……
在穿越大地的途中,我所遇見的那些事物,都引起我深深地思索。大地上的人文景觀,是我們人類文明的外在表現形態,都有其固有的寓意和寄托。若把文化遺址按照時間順序排列,按圖索驥,人類文明發展的不同階段就依次清晰呈現。它們對于我們這個物種而言,有著非凡的意義,是我們存在并力圖表現我們的文化觀念、審美觀念和歷史觀念的最有力的證據。
自從人類學會使用工具那一天開始,也就是人類進入早期文明的那一天,我們就開始了對大地無休止地索取、侵略和破壞。人類文明與自然的大地,從一開始就構成了相克的關系。雖說人類從誕生到現在已經走過了一個非常漫長的時間,可文明與野蠻的界限,往往又是那么的模糊,猶似一張薄薄的紙。在此,我并不想就這個悖論多費口舌,我只想說,種下希望絕不會收獲惡果。
“我們再一次遭受了大自然的報復!”這樣的喟嘆并不少見。我想糾正的是,那不是報復,是我們在為自己過去的行為買單。“報復”二字,本身就意味深長,足以道明因果。古人道法自然,講究天人合一,是那么地有遠見,有眼力。我相信寫出了《道德經》的老子,相信歷史上的那幾位大哲大德大圣,與自然一定是息息相通的,他們的語言是自然的語言,他們是在替大地說話,幾近于道。最樸素的語言,是最靠得住的真理。當人達到澄明的狀態,就能排除干擾,心通天地與古今,看破生存法則。
一個人如果終其一生都生活在一個一塵不變的小地方,不敢想象那是怎樣的可怕。而實際情況呢?我們認識的不認識的絕大多數人就是如此度過了短暫而漫長的一生。那不是虛度年華,那也是一種人生。我曾經生活在鄂西山地的村莊里,像一株在大地上走動的草,與大地緊緊地偎依著,我的身體貼著它的胸膛。如果在那里終老一生,也是一種命運,可總有一個聲音在遠方召喚著我!
起先,我以為那只是我對遠方的好奇,在百丈懸崖上慫恿著我,讓我做一回夸父,去追逐太陽。現在我終于明白,那不就是大地的聲音么!在它無限豐富的表情里,孕育著太多太多的夢想,一個村莊,一座古寺,一棵樹,一株草,一朵花,都是它的夢想。其中有山的崇高,也有江河湖海的若谷虛懷,有偉大的,也有卑微的。它們看似無序其實是井然有序地疊在一起,構成整片大地。它需要一個人從出生地開始不停地在山河間穿越!
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這塊大地上,每一個人都以不同的存在方式見證了它的萬般夢想。我們的確應該為自己的存在感到萬分慶幸!在很多地方,我發現人們依然信奉山神,河神,土地神,會在傳統的節氣里舉行隆重的儀式敬拜神靈。在我的眼里,那些神靈其實都是大地的不同身份。以種地為生的農民敬拜的就是山河與天地。
大地按照自己的設想,塑造著世上萬物。在它的史書和視野里,不只是人類在創造歷史,動物、植物以及那些一生保持沉默的巖石和泥土,其實也都在創造屬于自己的歷史,而且它們的歷史遠遠比人類更古老,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