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

　　一
　　
　　鄧家樂雙手揣在褲兜里，神情憔悴地在幾個房間里走來踱去，蓬頭垢面的他在努力尋找一個說服妻子允許自己獨自回老家過年的理由。最近幾年，鄧家樂總是希望能在老家過年。在并不遙遠的故鄉(xiāng)，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召喚他。可是，妻子黃依菲一次次毀滅了鄧家樂的夢想。每次，這個從來都不善解人意的女人總是一本正經(jīng)地對他說，你回老家干嗎?父母都已經(jīng)去世，又沒有一個親戚，有回去的必要嗎?鄧家樂針鋒相對，他說父母都已去世怎么啦?沒有親戚又怎么啦?黃依菲也不甘示弱，她說過年應(yīng)該是舉家團圓的時候，你為什么要孤零零地跑回老家?沒有親人，沒有住房，你在哪里落腳呢?難道要像只喪家犬那樣夾著尾巴四處乞討?每當(dāng)這時，鄧家樂就啞口無言了。他找不出任何語言去解釋和還擊黃依菲，便沉默著放棄了努力。這種妥協(xié)幻化成了一種更加濃烈的牽腸掛肚，慢慢堆積在鄧家樂的心里。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轉(zhuǎn)眼又快到春節(jié)了，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又在鄧家樂的心里膨脹起來，回老家過年的念頭又定時死灰復(fù)燃。所以，鄧家樂在努力尋找一個理由，征得黃依菲的同意。他不想賭氣獨自貿(mào)然回家，因為那樣有悖于內(nèi)心，失去了意義。
　　想了半天，鄧家樂依然沒有找到正當(dāng)而合適的理由。他能想出來的理由，都是漏洞百出且充滿了幽默元素，一想起來自己都覺得搞笑。但鄧家樂笑不出來。他的情緒很懊惱，轉(zhuǎn)而有點躁動了，想抽煙，但點燃抽了兩口之后又掐滅了。內(nèi)心彷徨、空虛的鄧家樂像一個被設(shè)置了某種程序的機器人一樣，在房間里周而復(fù)始地走動。后來，失落的鄧家樂來到陽臺上，雙手拱在一起形成一個支架，撐住自己那顆沉重的腦袋。他表情呆滯地看著樓下那個凌亂、熱鬧的菜市場，心里泛起了一股惡臭。菜市場里高亢的叫賣聲此起彼伏，穿梭的人群忙碌地挑選著過年的各種蔬菜，這派氣象說明人們都在為即將到來的新年感到歡欣。但是，這種狂歡的景象卻使鄧家樂的內(nèi)心更加無奈和憂傷。他不知道自己今年能否實現(xiàn)愿望，回到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過一個溫暖的春節(jié)。
　　正在鄧家樂一籌莫展時，黃依菲回來了。她搖擺著身體走在那條鋪滿了水果皮、菜葉子、紙屑以及各種各樣垃圾的水泥路上。鄧家樂的情緒立即緊張起來。他早就下定決心今天一定要與她商量回老家過年的事，他認為時間已經(jīng)非常緊迫了，不能再拖延下去。可是，到現(xiàn)在他也沒有找到一個理由。不過，鄧家樂已經(jīng)做好了與黃依菲一決雌雄的準備。他覺得自己每次和她商量這件事時，都是在戰(zhàn)斗。
　　在黃依菲上樓這段時間，鄧家樂還在腦子里做最后的篩選。他想在拙劣的理由中選一個相對好的，這是無奈的選擇。可是，那些剛才還被僥幸心理掩飾的理由此刻似乎都現(xiàn)出了原形，一個比一個拙劣、荒唐。它們仿佛是一群瞬間從青春容顏的美女蛻變成年老色衰的老婦一樣，露出了令鄧家樂十分厭惡的樣貌來。連一個最拙劣的理由都找不到，鄧家樂的心里頓時就慌亂了，額頭發(fā)熱，手心冒汗。每當(dāng)緊張、慌亂時，鄧家樂就想到抽煙。當(dāng)他剛把煙點燃時，就聽到了敲門聲。
　　鄧家樂忙不迭地去開門，慌亂中煙灰散落一地。雙腳相繼踏過去，地板上污跡一片。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黃依菲回家后自己不掏鑰匙開門，總是一個勁兒地擂門。這讓鄧家樂非常反感，他認為她變得庸俗與跋扈了，跟在大街上招搖過市的無聊婦人一樣令人討厭。開門后黃依菲就捏起鼻子皺起眉頭，她說怎么又抽煙了?黃依菲一直在督促鄧家樂戒煙，可他最近總是滿腔煩惱，尼古丁成了他排解憂愁的法寶。鄧家樂沒有回答黃依菲，他落寞地轉(zhuǎn)身坐在沙發(fā)上，盤算著如何說服她允許自己回老家過年。這是最后一仗了，他有種破釜沉舟的悲壯。離春節(jié)只有幾天了，鄧家樂急著讓事情有一個明確的方向，所以便迫不及待地與黃依菲商量起來。
　　為了不重蹈覆轍，鄧家樂的口氣幾乎變得哀婉而悲戚了。以往，每當(dāng)他說出自己的想法后，黃依菲總是不給他好臉色，幾句話之后就爭吵起來。鄧家樂唯唯諾諾地對黃依菲說，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黃依菲的眼睛鼓了鼓，看了鄧家樂幾眼，然后用表情示意他有什么事情就快說。鄧家樂說，你看馬上又要過春節(jié)了，我今年還是……
　　黃依菲瘦弱的手臂一揮，把鄧家樂的話攪得支離破碎，像灰塵那樣落在有些褪色的地板上。她臉上的肌肉突然抖動起來，那顆隨著年齡增長而逐漸長大的痣仿佛都快掉在地上了。黃依菲說，你怎么啦?是不是又想挑起我們之間的矛盾?我覺得你每年這個時候就要說起這個事，就像生了一種按時復(fù)發(fā)的病。
　　鄧家樂沒有理會黃依菲，他滿臉堆著笑容，好像這樣的笑容能融化黃依菲的寒冰。他說，你聽我解釋啊，呵呵，你應(yīng)該好好聽我解釋一下。黃依菲一邊朝臥室走一邊說，有什么好解釋的?我覺得你就是無理取鬧。黃依菲頭也不回，聲音繞了個彎兒飄進鄧家樂的耳朵里。她的話與高跟鞋的聲音混合在一起，仿佛一個五音不全的人在忘情地唱歌。鄧家樂并沒有受到影響，他看上去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意思。他跟著黃依菲的背影進了臥室。鄧家樂依然保持著先前的口吻，他認為這樣或許能夠打動她。他說，我的意思很簡單，我只想回老家過春節(jié)，你怎么就不理解我呢?
　　黃依菲沒有想到丈夫會追到臥室來糾纏她，情緒如火山一樣噴發(fā)了：你怎么就那么討厭呢?還學(xué)會死纏爛打了?她停頓了一下，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接著說，我不可能理解你，這事?lián)Q了誰都無法理解。鄧家樂緊貼在黃依菲身后，他還想做最后的闡述，卻遭到了拒絕。黃依菲說，你不要再喋喋不休了。說完，她倒在床上睡覺了。打了一整天麻將，她確實有點疲倦了。
　　鄧家樂默默地退出臥室，心里知道故鄉(xiāng)的門又一次關(guān)閉了。他來到陽臺上，默默地注視著遠方。遠方一片朦朧，既充實又虛無。不知不覺中，鄧家樂的嘴里又叼起煙來，濃濃的煙霧彌漫開來，就像他胸腔里的愁緒。他的眼神從遠處收了回來，從上而下，緩緩?fù)Ｂ湓诜雷o欄上。鄧家樂又一次看見了空調(diào)外掛機架子下面的那個鴿巢。鴿巢空空，那只成天慌亂飛翔的灰色鴿子哪里去了?鄧家樂的眼神離開了鴿巢，在無盡的蒼穹里游來游去，強烈的寂寞與落魄洶涌而來。
　　
　　二
　　
　　這只灰色的鴿子是什么時候來這里筑巢的，鄧家樂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好像是三年前，也好像是五年前。總之，它和鄧家樂共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已經(jīng)很多年了。這個失魂落魄的午后，鄧家樂看著鴿巢，心想它能順利地飛回來嗎?他總是很擔(dān)心這只名叫天使的鴿子迷失在灰蒙蒙的城市上空。
　　鄧家樂第一次看見這只驀然來到自己陽臺上筑巢的鴿子時，就叫它天使了。天使原本是鄧家樂在故鄉(xiāng)時養(yǎng)的一只充滿靈性的鴿子，那是一只訓(xùn)練有素的信鴿。天使與鄧家樂在寧靜而閑適的故鄉(xiāng)一起生活了十年。后來，鄧家樂遠走他鄉(xiāng)，在全國各地四處漂泊，與天使失去了聯(lián)系。天使死的時候，他還在山東。那是個深秋的下午，鄧家樂收到父親打來的傳呼，知道了天使的死訊。他哭了，淚水在爽朗的秋風(fēng)中悄然落下。鄧家樂永遠無法忘記天使在自己生命中的印記，所以，多年以后，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這只流浪的鴿子時，便叫它天使了。
　　鄧家樂斷定天使是只流浪的鴿子，只是不知道它是主動選擇流浪異鄉(xiāng)呢，還是迷失了回家的方向。第一次看見天使是在一個初春的黃昏，黯淡的余暉讓人感到無限憂傷。當(dāng)時，鄧家樂趴在陽臺上看著樓下散漫的路人。突然，一串翅膀撲閃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鄧家樂瞪大眼睛張大嘴巴，他驚訝自家的陽臺里飛出了一只鴿子。他把眼神定格在空調(diào)外掛機上的那只鴿巢上。鴿巢簡單之極，沒有食槽、水槽，沒有供鴿子休憩的地方。它不過是天使臨時搭建的一個棲身之地，用紙屑、布條、塑料帶子等城市中常見的垃圾堆積而成。鄧家樂對鴿子既熟悉又陌生，在記憶深處，與鴿子相伴的日子總是若隱若現(xiàn)。只是，在城市生活了這么多年，他幾乎沒有看見過鴿子。
　　在偌大的城市里，與一只鴿子的驀然相遇給鄧家樂帶來無比的激動和興奮。他像個小孩子那樣撒歡著把這個驚天發(fā)現(xiàn)告訴了黃依菲，他以為她會與自己一起歡笑。可是，黃依菲的反應(yīng)非常平淡。她表情平靜地說，是嗎?這有什么新鮮的?說話的同時，黃依菲忙著涂口紅，她約了幾個與她一樣寂寞無聊的女人打麻將。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這個在鄧家樂眼里原本是賢淑的女人，開始沉溺于麻將之中，樂此不疲地消磨著美好的時光。鄧家樂還想對黃依菲描述這只鴿子和鴿巢，以及記憶中那些在遙遠的故鄉(xiāng)飼養(yǎng)鴿子的日子，但是，他見黃依菲反應(yīng)冷淡，便知趣地走開了。
　　鄧家樂看著安靜地躺在那里的鴿巢，想起了記憶中的天使。它死了快二十年了。他以為自己早已將它忘記。但是，二十年后的鄧家樂卻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忘記那只給自己帶來美好回憶的鴿子。天使，鄧家樂輕輕地呼喚了一聲，剛才朝寂寞天空飛走的那只鴿子又浮現(xiàn)在腦海里。他隱約覺得它們飛行的姿勢都一樣。天使，鄧家樂又輕輕地呼喚了一聲。他將記憶與現(xiàn)實中的兩只鴿子重疊了。鄧家樂覺得城市中這只流浪的鴿子就是曾經(jīng)的天使。
　　天使的出現(xiàn)給鄧家樂帶來了短暫的歡樂，他似乎又回到了從前。每天，他都會專心致志地守侯在陽臺上，看著天使飛出去又飛回來。天使看上去總是很忙碌，鄧家樂不知道它到底在忙什么。漸漸地，天使與鄧家樂也由陌生走向熟悉，它不再像當(dāng)初那樣懼怕他了。很多時候，天使也會停落在防護欄上，與鄧家樂做著一種特殊的交流。后來，鄧家樂買了很多喂養(yǎng)鴿子的飼料，按時給天使提供生活保障。這樣的生活讓鄧家樂想起了在故鄉(xiāng)與父親一起飼養(yǎng)鴿子的日子，溫暖在心底慢慢流淌。
　　但是，短暫的歡樂之后，鄧家樂陷入巨大的迷茫。他開始為天使的處境而感到哀傷。鄧家樂認為，鴿子天生戀巢，一般不會隨遇而安。那么，天使為什么還一如既往地寄居在自己的屋檐下呢?迷失，他覺得天使是一只迷失了方向的鴿子。它不是不想回到故鄉(xiāng)，只是再也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了。鄧家樂想起了天使每天撲閃著翅膀飛向陌生而蒼茫的天空時的情景，“撲撲”的聲音中透出一種不可言說的疲憊。但是，它依然是每天早出晚歸。鄧家樂希望天使有一天突然從自己的視野里消失，因為那意味著它找到了方向，回到了故鄉(xiāng)。不過，這個愿望從未實現(xiàn)。
　　天使的出現(xiàn)把鄧家樂的彷徨推向了高潮。在城市生活的這些年里，鄧家樂一直處于迷惘與彷徨的狀態(tài)。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只迷失在都市中的鴿子，雖然戀著故鄉(xiāng)那個溫暖的巢，但卻找不到回家的方向。父母去世之前，他每年還能回去一次，但停留時間非常短暫。黃依菲以及其他諸多外部因素逼著鄧家樂必須回到喧囂的城市。這個沸騰的地方有一種不知名的魔力，它攪亂了鄧家樂內(nèi)心的安寧。后來父母都離世了，鄧家樂就再也沒有回過故鄉(xiāng)了。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剪斷了與故鄉(xiāng)的情感臍帶，總之，自己就像一個缺氧的嬰兒，每天都在死亡的邊緣徘徊。
　　自從天使出現(xiàn)后，鄧家樂對故鄉(xiāng)的眷戀更加強烈了。每天夜里，當(dāng)他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時，故鄉(xiāng)就會浮上心頭。清冽的山泉、蒼翠的松柏、婉轉(zhuǎn)的蟲鳴和嘹亮的鴿哨，它們匯集成一幅充滿生機的圖畫。故鄉(xiāng)的美好與現(xiàn)實的喧鬧、躁動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山泉、松柏、蟲鳴和鴿哨與城市中的高樓、大街、喧嘩和電動馬達聲交織在一起，它們你推我攘，誰都不愿意做出讓步。但是，它們又誰都不能戰(zhàn)勝對方，局勢進入了膠著狀態(tài)。這樣的形勢對鄧家樂來說是一種巨大的折磨。在痛苦中，鄧家樂做出了選擇，他必須回到故鄉(xiāng)，這才是擺脫折磨實現(xiàn)心靈回歸的方式。只是，他在向黃依菲訴說時，并沒有得到她的理解。鄧家樂需要一種真誠的理解。
　　
　　三
　　
　　春節(jié)的腳步勢不可擋地逼近，鄧家樂的心情越來越焦急。他依然在嘗試著與黃依菲交流，他甚至想采用軟磨硬泡、推心置腹的方式，與她取得情感上的認同。鄧家樂想告訴黃依菲，作為一個異鄉(xiāng)人，對故土的眷戀是人之常情。那天晚上，他對她說，我認為你是土生土長的城市人，對我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無法理解。但是，如果你能換位思考，設(shè)身處地為我想一想，你就能理解了。讓鄧家樂沒有想到的是，黃依菲依然把話說得非常決絕。她說，沒有轉(zhuǎn)機，不能有轉(zhuǎn)機。接著，她開始滔滔不絕地闡述她的觀點和立場。
　　黃依菲用惡狠狠的眼神看著丈夫，盛氣凌人地說了起來。鄧家樂隱約覺得她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有如此鄭重地與自己交流了，他竟然有些不習(xí)慣。黃依菲說，你哪里是對故土的眷戀?你只是不適應(yīng)城市的生活，想逃回鄉(xiāng)下。黃依菲的話令鄧家樂不知所措，他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從鄉(xiāng)下到城市，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鄧家樂想不到妻子會這樣看待自己。他想反駁，但終究沒有開口說話，只是默默地注視著她，看著她手舞足蹈地表演。黃依菲的口氣越來越重。她說，你回去還有什么意思呢?你應(yīng)該學(xué)會在城市生活，適應(yīng)這里的一切。逃避是弱者的表現(xiàn)，我覺得你不應(yīng)該那樣。否則，那就是我錯看了你。
　　鄧家樂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黃依菲會把話題扯得如此深遠，心中的厭惡感終于越來越強烈，強烈到忍不住了。他說，黃依菲你真的誤解我了。黃依菲輕蔑地笑了起來，她說，誤解?那正確的解釋是什么呀?
　　黃依菲的表情中帶著濃烈的嘲笑，她希望用這樣的方式讓鄧家樂閉嘴，打消那些無聊的念頭。鄧家樂真的閉嘴了，他找不到繼續(xù)與黃依菲交流的勇氣和力量。他們結(jié)婚已經(jīng)十多年了，雖然沒有孩子，但是他們?nèi)匀皇窍鄲鄣摹？墒牵谶@個節(jié)日氣氛逐漸濃厚的日子里，鄧家樂覺得他們的距離如此遙遠，從未如此遠過。他不想說什么了，他知道說了也白說，黃依菲是不會明白的。鄧家樂的眼神飄來飄去，一會兒落在床上，一會兒又停在柜子上。最終，那張被灰塵覆蓋的結(jié)婚照映入了他的眼簾，并長時間地停留在那里。與黃依菲一起走過的所有日子都翻騰起來，點點滴滴匯聚成滔滔洪流，一次次沖擊著鄧家樂的心靈。半晌，鄧家樂囁嚅道，我們終究不是一路人。這句話把鄧家樂和黃依菲的關(guān)系推到了一個危險的邊緣。
　　黃依菲瞬間就咆哮起來了，她從未如此沖動過。她指著鄧家樂的鼻子說，不是一路人?既然不是一路人，還生活在一起干什么?她在慢慢向鄧家樂逼近，手指頭就快要觸到鄧家樂的鼻頭了。黃依菲說，好啊，我們不是一路人，從今以后，咱們就各走各的路。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互不干涉。鄧家樂有些后悔，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突兀地說了那句話。他想緩解緊張的氣氛，于是他說，你這說的什么話?黃依菲并沒有給他好臉色，她說，什么話?說白了就是離婚。這下你清楚了?明白了?鄧家樂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盡管他告誡自己要冷靜，盡量用沉默來平息兩人之間的誤會，但最終還是爆發(fā)了。鄧家樂聲嘶力竭地說，離就離吧，別以為這樣可以嚇唬誰。說著，他轉(zhuǎn)身就走，朝另外一個房間走去。拉門的那一剎那，他扭著腦袋對黃依菲說，你嚇唬不了我的。
　　鄧家樂沒想到事情會朝這個方向發(fā)展，所以當(dāng)黃依菲提出離婚時，他的情緒非常混亂。雖然他與她針鋒相對，但離婚二字還是讓鄧家樂感到非常惱火。鄧家樂不怕離婚，他只是覺得自己的一個小小心愿，實現(xiàn)起來竟然如此艱難，想起來真是件悲哀的事。他又猛烈地抽起煙來，煙火忽明忽暗。
　　接下來是一段郁悶難捱的日子，鄧家樂覺得這是他有生以來過得最痛苦的春節(jié)。對故鄉(xiāng)的向往和對現(xiàn)實的厭惡糾纏在一起，令這個在異鄉(xiāng)漂泊已久的男人感到極度沮喪。
　　整個春節(jié)期間，鄧家樂和黃依菲都沒有說一句話。他們都厭倦了對方，形同路人。鄧家樂沒有去走親戚，在這個城市里，與他沾邊的親戚，都是黃依菲的親戚。每天，他獨自一個人在大街上走來走去。大街空曠而寂寞，偶爾有一條夾著尾巴的狗懶洋洋地穿街而過。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這個城市變成了空城，平時那些行色匆匆的人都消失了，每一幢大樓都哭喪著臉。每年春節(jié)，這個城市都會空蕩蕩的。事實上，無論人們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多長時問，無論他的生活狀態(tài)如何，對故鄉(xiāng)的依戀始終無法改變。一到過年的時候，他們就義無返顧地回到自己心靈深處的故鄉(xiāng)。
　　鄧家樂從一條街走向另一條街，腳步孤寂而倔強。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就是想這樣走著。突然，他仿佛感覺有鴿子從頭頂上滑過。于是，鄧家樂情不自禁地抬起了頭，一只柔弱的鴿子有氣無力地飛了過去。
　　鴿子的出現(xiàn)把鄧家樂帶入了回憶。他穿越了一條條大街，也穿越了記憶的時空，曾經(jīng)美好的生活都重新鮮活起來了。那時候父親還健在，家里養(yǎng)了好幾十只鴿子。在無憂無慮的童年里，鄧家樂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坐在青石板路上，仰著頭看在藍色天空里歡快飛翔的鴿子。他羨慕它們既能自由翱翔，又能輕易回到依戀的鴿巢。鄧家樂非常迷戀鴿子飛翔時發(fā)出的嘹亮的聲音，他認為那是天下最動聽的音符。美好總是容易加快時問的腳步，把人推向一個遙遠的時空。后來，鄧家樂離開了故鄉(xiāng)；后來，父母相繼去世。所有的變故把鄧家樂置入了一片繁華的荒原。
　　
　　四
　　
　　時間的腳步真是太快了，節(jié)日的氣息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城市又沸騰起來，忙碌的人們又開始為生活而四處奔波。鄧家樂的生活開始沿著一條他無法控制的軌跡發(fā)展。自從他和黃依菲談到離婚之后，生活就發(fā)生了根本的轉(zhuǎn)變。所有矛盾都無限放大了，成了一條橫在兩人中間的巨大鴻溝。鄧家樂和黃依菲站在鴻溝的兩邊，硬生生地看著鴻溝越來越大，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但卻都不愿意主動改變這個局面。甚至，他們兩人還都有繼續(xù)火上澆油的意思，時不時地爆發(fā)一場激烈的戰(zhàn)爭，把促狹的家搞得狼藉不堪。
　　鄧家樂開始懷疑黃依菲早就想跟自己離婚了，只是由于某種原因沒有主動提出而已，否則，她現(xiàn)在不會就這個問題沒完沒了地糾纏。黃依菲用急不可耐的口氣對鄧家樂說，離婚吧，我們不是一路人，還是早點離了吧。鄧家樂聽明白了她那隱藏在戲謔口吻中的真實想法，這讓他感到無比懊惱。他不過是在思維混亂的情形下說了一句錯話，現(xiàn)在卻成了人生的一個大煩惱。他不想跟黃依菲離婚，他深愛著自己的妻子。盡管鄧家樂對回歸故鄉(xiāng)十分渴求，但他也不想因此而讓家庭支離破碎。不過，令鄧家樂傷感的是，局勢有些失控了。
　　瀕臨離婚的鄧家樂不想在現(xiàn)實中糾纏、拉扯，那樣只能讓自己傷痕累累。他主動把自己丟進漫無邊際的回憶里。回憶是溫暖的，它帶著鄧家樂需要的溫暖，穿越時空撫慰著這個失魂落魄的男人。
　　鄧家樂又想起了天使，故鄉(xiāng)的那只天使。那只白色的鴿子對鴿巢的依戀令鄧家樂和他父親贊不絕口，無論它飛得多遠總能按時歸巢，從未迷失過方向。正因為這樣，天使那次“不歸事件”才能讓鄧家樂和他的父親心急如焚，也才讓鄧家樂永遠銘記在心。
　　那是一個多雨的春季。現(xiàn)在想起來，整個春天仿佛都飄著毛毛細雨。有一天，歸巢的鴿子當(dāng)中沒有了天使。最開始，鄧家樂覺得是自己眼花了，沒有看清楚。他鼓圓眼睛，仔細地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可依然沒有發(fā)現(xiàn)天使。但是，鄧家樂不相信天使會失蹤，他認為它可能會晚點歸巢，于是，他就坐在漆黑的夜里焦急地等待。他希望天使會突然從黑夜里撲閃著翅膀回到鴿巢。可是，這天夜里，鄧家樂一直等到十點，依然沒有看到天使。他覺得事情有些不妙，難道天使已經(jīng)成了某人的獵物?鄧家樂非常擔(dān)心，因為有些喪失良心的人總喜歡把自己的獵槍對準翻山越嶺的鴿子。
　　那個夜晚鄧家樂哭了，他傷心欲絕地對父親說，我們?nèi)フ宜伞ｉ_始，父親沒有理會鄧家樂。這個中年男人不是不想尋找天使，而是他不知道去哪里尋找。鴿子的飛行能力非常強，誰知道它一天去過哪些地方呢?何況現(xiàn)在黑燈瞎火，天空還鋪天蓋地地下著讓人厭煩的雨。鄧家樂纏著父親不放，他說，我們?nèi)フ艺野桑f不定能找回來呢。鴿子沒有歸巢的情況常有，主人在某根電線或者某棵樹上把它們找回來的情況也不少，它們腿上的繩子偶爾會成為回家之路的絆腳石。也許是經(jīng)不起兒子的糾纏，也許是因為別的，在那個夜色濃郁的春季的夜晚，鄧家樂的父親帶著兒子，在茫茫的黑夜中尋找那只失蹤的天使。
　　尋找鴿子一般都是在茂密的樹林和長滿野草的高山，因為受傷的鴿子往往掉在這些地方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鄧家樂和父親舉著火把，冒雨在附近的幾座大山上艱難地跋涉。他們一邊走一邊呼喊著天使的名字，它聽得懂。每次，只要鄧家樂一喊“天使”，它就會溫順地飛過來，停在他的肩膀或者腦袋上。這天夜里，在綿延、蒼茫的大山里，有兩個聲音呼喊著“天使”，一個雄渾，一個清脆。
　　鄧家樂和父親由近及遠地尋找，他們都覺得天使就在不遠的前方。鄧家樂的父親對鴿子非常有研究，他知道天使的戀巢性和方向感，所以他覺得它一定遇到了麻煩，要么死了，要么就在附近。尋找的過程非常艱難，因為在下雨的深夜爬山，年幼的鄧家樂摔倒了無數(shù)次。但他每次摔倒后都勇敢地爬起來，對天使的牽掛使他忘記了所有疼痛。照明的火把被大樹上滴下的雨水澆滅了很多次。鄧家樂和父親一次次被黑暗籠罩，又一次次看見光明。
　　時間慢慢地就來到了凌晨，鄧家樂和父親的腳步也越來越遠，大概走了十幾里山路了。對天使的呼喚也延續(xù)了十幾里山路，深入到空曠世界里的每一個角落。在一座大山的半山腰，鄧家樂突然對父親說，爸爸，你聽，好像天使在叫喚。父親豎起耳朵，他沒有聽見什么，對兒子搖了搖頭。兩人繼續(xù)前進。鄧家樂又聽見了。他對父親說，爸爸，真的，我聽見了。兩人又停了下來，屏住呼吸，仔細地聽。天使的哀鳴準確地傳入了這對父子的耳朵里，他們都興奮不已。他們循著天使的哀鳴找去，最終在一棵柏樹上找到鮮血淋漓的天使。
　　天使中槍了，翅膀快要斷了。但它依然想著要及時歸巢，于是便帶著傷痛，拼命地往家的方向飛。傷口的疼痛和漫長的飛行透支了天使的精力，慢慢地，它飛不動了，只得孤獨而絕望地蹲在樹上，等待著主人來拯救。漆黑的夜里飄著冰冷的雨，但身受重傷的天使除了等待別無選擇。幸福的天使等來了命運的眷顧。凌晨時分，鄧家樂父子把天使從樹上解救下來，讓它回到了溫暖的鴿巢。
　　回憶這段驚心動魄的往事時也是一個漆黑的夜晚，鄧家樂靠在陽臺上，看著空調(diào)外掛機架子下面的那個簡陋的鴿巢，他不知道天使是否在里面。鄧家樂隱約覺得，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看見它了。它去哪里了?是找到了歸巢的方向，還是再次迷失在這個燈火輝煌的都市，連這個臨時的巢也回不來了?他望著茫茫的夜空，閃爍的星星和跳躍的燈火混在一起，使整個世界混沌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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