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之“疑”母語之“痛”超驗之美

　　久居湖北洪湖的詩人哨兵，將近幾年的詩作結集為《江湖志》。《江湖志》凡200篇，是哨兵用他青年到中壯年的精力與筆力，對故鄉洪湖所做的極具時空長度與生命厚度的詩性書寫。哨兵對故鄉的如此專注，持續而執著的書寫故鄉，的確成為一個值得關注的詩歌現象。現象，總會蘊含著“意味”。在文學（詩歌）與故鄉的常識下面，詩人哨兵為我們，為當代詩壇提供了怎樣的“意味”？循著哨兵詩歌的詩行字符，我們試作相關的詩學解讀。
　　一、 江湖之疑：“替長在水里的和住在岸上的，替所有已知和未知的重新命名”。
　　人與江湖大地，人與故鄉，是中國詩人永遠的吟唱對象和血脈情感。故鄉，在中國詩歌史上，大多定格為詩人的精神圖騰，溫馨優美的客體對象。故鄉，大地，與“母親”，“理想”同構，成為中國詩歌神圣而溫情的原型意象。
　　哨兵有意反叛常規，《江湖志》質疑著故鄉！
　　早年《對洪湖的十二種疑問》，可視為哨兵與故鄉洪湖的詩性對話姿態。“從公元前兩千年起開始下沉。距地心多遠了”？——對洪湖的一連串天問般的追問，獲得的卻是對“洪湖”的存在性質疑——“洪湖是一個盛裝水災的土沙壺，值得大地私藏嗎”？
　　對故鄉的質疑，意味著對歷史的追問，對大地的撕裂，對生存的質疑。有如洪湖的“挖藕人”，“掀翻湖底，打通世界的秘密”！（哨兵新作《挖藕》）。詩人哨兵用詩歌“撕”開長江洪湖的歷史，“長江也會轉變身份”（《江邊佛居》），“用黃色鞭子抽打這片土地”《湖北：與韓少君電話》）。洪湖，則是盛滿了憂傷與疼痛的“土沙壺”！哨兵用詩歌“裂”開大地：腐爛的根葉，動物的尸骨；“斷脖的野鴨”（《湖邊休閑莊》），“喪偶的白頭鴛”（《五行以天干的方式看鳥》）；瞎靈姑（《秘密》），賣身女；江湖藝人，街頭乞丐，職業流浪者（《秋日札記》）；構成了故鄉大地的“瘡疤與胎記”！
　　哨兵用詩歌質疑著長江洪湖的“共名”指義，顛覆了詩歌與故鄉大地的常規性的情感方式。這種質疑與顛覆，體現的是“人”的當代視域和生命尊嚴。質疑與顛覆的詩歌，獲得的是當代詩人對故鄉的江湖大地，現世生存的深度體驗，本體性認知與文化精神意義層面的真實！——在人與故鄉的詩性維度，哨兵以個性方式，為當代詩歌拓展了一條新的言說通道。
　　在撕裂著江河故土的同時，哨兵，也在撕裂著自己。我們注意到，哨兵一面展示著有關洪湖那“水里的和住在岸上的”人與物，古與今的“黑色的秘密”，也一面剖示著詩人自己的疼痛，憂傷和疑惑，迷茫。面對故鄉，詩人原本呈上《頌辭》，卻事實上將“頌辭”寫成了有關故鄉的“黑色的秘密”（《頌辭》）。原本對故鄉“熱愛和感恩”的心，卻流出“憂傷和惆悵的淚”。詩人從熱愛與感恩的情感原點進入故鄉，一旦故鄉那黑色的秘密逐一顯現，詩人卻陷入無邊的疼痛，“越來越空”！愛，意味著痛。清醒，也就意味著迷茫。（“今晚向妓女學習如何與不愛者相處”這樣的詩句，絕不是簡單的悲憤之語）。“這無可救藥的月余”卻成就了“我已加入好詩人的行列”的荒誕，吊詭，似喜猶悲。荒誕莫名！
　　能夠既“撕裂”著故鄉大地又“撕裂”著自我的詩人，在詩歌日益疲憊的今天，哨兵無疑是位真正的“好詩人”；他的《江湖志》，不是故鄉傳奇，也不是鄉野牧歌 ，更不是地方史志。哨兵詩歌里的“洪湖”，既是地理學意義的實在地域，也是文化學意義的當下生存的詩性能指。從這種意義上說，《江湖志》這枚小小的“郵票”，有著通向世界的豐饒意蘊。
　　二、 母語之“痛”：“動用一輩子的母語，掏挖我們身體的黑”。
　　與對故鄉的撕裂和質疑相聯系的，是哨兵詩歌的“母語之痛”。
　　
　　寂靜。寂靜之湖的水銀封住大地的黑嘴
　　白云的小貨車馱過來失語的雷鳴風的啞巴
　　打著含混不清的手勢
　　在偏僻的洪湖一隅
　　荒野
　　給萬千卑微的事物烙下了沉默的胎記
　　我連根拔起一棵蘿芙木
　　這長有三張臉孔的巫醫，至死
　　也不肯吐出預言的毒汁——
　　它將療治
　　秋天的短尾烏梢蛇咬進荷梗小腿里的疼
　　
　　那牙齒一樣尖的疼
　　——《秋在偏僻的洪湖一隅》
　　
　　哨兵詩歌，是一種混亂衰敗的夢魘。憂藍的湖水，寂靜的土地，無聲的疼痛。疼痛，是哨兵進入故鄉的主要神經通道，是哨兵作為一位詩人的精神胎記與語碼特征。一片洪湖水，是“白茫茫的憂傷”；一叢蘆葦的生長，詩人體驗的是“忍受陽光的剝皮刀刨掉青皮的沉默”（《學會》）；一竿撐船竹竿，有“隱隱發作的風濕疼”（《頌辭》）。“每月，我只能傾聽世界衰老，漢語暮年的回聲”（《回聲》）。像一位仁者，也是一位智者，哨兵道出他隱秘的心聲。直面當下，哨兵淘汰了漢語詩歌慣有的鮮亮，溫馨，絢麗，宏大，他選擇了我們母語中最有表現力的語碼——疼痛！
　　疼痛感的文字，以黑，紫，藍，灰，白為主色調；以冷月，霜天，白霧，灰沙，孤舟，漁火，破網，以拔光羽毛的鳥，腐爛的動物尸體，長滿地衣和苔蘚的小路為時空場景；以夢游者，乞丐，瞎靈姑，拉客女，瘋子，流浪漢，斷脖的野鴨，掙扎的禽獸為客體對象；以窺視，偷獵，小心，憂傷，絕望，窘迫為心境情態，組構成一系列的黑幽冷寂的詩歌意象，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性與情感穿透力，以及心靈震撼力。表面看來，哨兵詩歌有魏晉文章晚唐詩之韻味，有“郊寒島瘦”之作風，但，骨子里，更接近馬拉美，波特萊爾，卡夫卡，福可納。因為，前者多冷幽，而后者多疼痛更智慧。而哨兵，在21世紀中國的詩人，以深深扎根故鄉的生命方式，傾聽到了“漢語暮年的回聲”。他是一位將“疼痛”植入漢語母語并執著而倔強地從事詩歌寫作的詩人。他相信，富于疼痛感的文字，“比世界有力”（《不惑》）！因此，哨兵富于疼痛感的語言，為漢語為母語寫作的當代詩歌，確立了一種新的表達方式；同時，也為漢語母語如何有效的進入當下詩歌，尋找到一條新的路徑。
　　疼痛的語言，需要詩人獨到的生命體驗，豐富而敏銳的神經觸角，更需要詩人仁慈悲憫的大愛情懷，以及睿智豁達的哲學智慧！
　　
　　學會一只關雎野野的鳴叫是困難的
　　那得沉積一生對洪湖的愛情啊
　　
　　學會一叢蘆葦忍受陽光的剝皮刀剝掉青皮的沉默是困難的
　　那得忍受時光慢慢銼除你的青春并一一裝下白發
　　衰老咳嗽皺紋駝背和失眠啊
　　——《學會》
　　
　　即便是愛，對洪湖沉積一生的愛，也是沉默的，充滿著疼痛的。而這種疼痛，滲透在蘆葦的生長，參和在關雎的鳴叫之中。從詩歌美學而言，此乃“移情”，處處“有我之境”。但我更愿意強調的是，哨兵以“深潛湖底”的超低姿態（哨兵多次表白，他是故鄉洪湖里的一顆“結石”），觸摸“水里岸上的，已知未知的”人與物，即便如荒草敗葉，如污泥濁水，詩人一一賦予它們存在的尊嚴，鮮活的生命，豐富的人性！低姿態與高貴氣，既是哨兵對漢語母語的創造性提煉與運用，又是哨兵與洪湖故鄉混為一體的氣質表達，同時，也是哨兵語言“疼痛感”的深層成因。
　　三、 超驗之美：“小動物的哀號，與你的預言間，有著神秘的聯系”
　　何以為“詩”？在中國當下文化語境中，這是個“問題”。雖然，自胡適魯迅等五四一代人以降，中國詩人與詩評家對這個“問題”作出無數的解說，但在今天，它卻是更加成為了“問題”。
　　超驗審美，或許，是詩歌之所以為“詩”的一個關鍵性節點。
　　超驗，相對實感經驗而言。它是藝術尤其詩歌藝術審美的特殊審美方式。超驗審美，是人在藝術活動中，掙脫物理學社會學的習慣性認知，經由想象，幻化，變異等藝術思維，貫通人的實體現象世界與精神視域，進入藝術王國的藝術審美方式。
　　哨兵祖居湖北洪湖，年過“不惑”且一直沒有“挪窩”。應該說，洪湖300里水域的上百種植物，上百種動物；洪湖城鄉各類雜色人等的實生活；乃至洪湖3000年歷史的滄海桑田；哨兵都熟練在心，歷歷在目。與故鄉緊密聯系的生活經歷，使哨兵擁有了言說故鄉的充實素材和實感經驗。但是，哨兵并沒有沿襲中國作家常見的“經驗寫作”方式。顯然，純粹的依靠經驗寫作，遠遠容不下他對洪湖的多向度認知，盛不下他對故鄉的復雜性情感，以及詩人自我幽敏的神經與開闊的視域和睿智的哲思。“吾將上下而求索”。于是，詩人將日常實感“搗碎”，以“超驗”的方式，將己與他，人與物，古與今，互匯貫通，自由穿行。或隨意點染，或恣意揮灑。
　　于是，哨兵詩歌，大量的顯現超驗之美。
　　
　　一個人窺視洪湖的天空像射殺白鸛的盜獵者
　　一個人隱遁長江的河床像打聽中華鱘的密探
　　——《絕望》
　　紅茶隼的憂慮，是眾星和亡祖
　　在縣城頭頂散盡的腳步，是早朝
　　上班的打卡聲
　　——《紅茶隼之歌》
　　
　　由湖邊休閑莊“掛滿著青頭麻野鴨，或鵪鶉”的實體景象，詩人變異為“如一顆顆示眾的人頭”的虛擬幻象，再次將虛擬幻象還原為歷史場景：“七十六年前的中秋日，也是在大清早，就吊死了半個排的赤衛隊員”。最后，詩人將實體場景，歷史場景疊加：“它們的眼睛，湖藍色。神態，和先輩們一樣從容，鎮定而閑適”（《湖邊休閑莊》）。哨兵的感覺與思維，交錯穿行在當下與過往，現實與歷史，人與飛禽走獸，人與植物礦物的時空界面之中。
　　于是，哨兵的詩歌，有了飛騰超拔的氣象，有了將形而下與形而上混雜貫通的藝術張力，有了既腳踏實地又“精鶩八極”，既俗白又幽深的藝術風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