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交書
這個城市沒有橋。只有飛鳥。
這個城市沒有信鴿。只有普通的飛鳥。
身處這個城市,我無法與你聯系。
其實已是將近二十年的音信杳茫
我們不能曠百代而相感
所以我還要鄭重地與你絕交。
我含淚提筆,寫下:
這個城市曾經是我想你的那個城市
這條街道曾經是我想你的那條街道
這輪月亮曾經是我想你的那輪月亮
這些花香、空氣、不屈不撓的淚水
都曾經是我想你的那些“存在”
可是,畢竟,這個城市不再是那個城市
眼前的這些,都已經被時間征服
芳齡二八
晚上十點鐘,我在路口接女兒
等303路公交車“吐”出一個美麗的少女
她芳齡二八,古書中最美的一個詞兒
被她占有了
噓,她并不知曉
她對該詞的占有期為一年
她還不知道揮霍、躲避、焦躁、哭泣
我的美麗的傻少女穿著某某學校的校服
寬大的校服遮不住芳齡二八的品質
她梳著樸素的小辮子,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
她背著一個此城書包店買到的最大的書包
那里面裝著全部的理科書籍
和一條理科的命
她站在馬路的對面,微笑著向我招手
想到這個少女的美,我卻不能告訴她
我的內心疼痛極了
古代少女在這個年齡,已經精妝巧扮,眉目秋水
心懷小鷓鴣,待出閨閣了
繼 母
你媽媽拾麥去了。我回家的時候父親這樣告訴我
這個媽媽指的是我的繼母
以前我的生母,每到五月,也出去拾麥
拾麥,就是在收割后的土地上去發現遺漏的麥穗
以前江漢平原人口密集,人均兩三分地
偏我家孩子又多,口糧不夠
所以母親要出去拾麥
她常常趕早出去,摸黑才回來
中午吃自己帶的干糧,向別的人家討點水喝
現在是地沒人種,村里的青壯年都打工去了
可繼母為什么還要拾麥?
只因年事已高,無力經營土地了
繼母在很多事情上越來越像我母親
她和鄰里的關系都參照母親的樣本
親近誰疏遠誰仿佛都要“照顧”我已逝母親的情緒
村里過紅白喜事,她也去當廚房的顧問
時而指揮一群媳婦去擇菜洗碗配料煮料
時而站在椅子上,細心查看蒸籠里菜和饃的動靜
什么時候往底鍋里添水,什么時候菜饃起鍋
聽她的,準沒錯。大伙敬重她和敬重我母親一樣
更奇怪的是,她也像母親那樣洗澡
冬天會在廚屋的灶火邊,用大木盆端來一盆水
完全不回避家里的女孩子,就自在地脫下了上衣
我回家的這天晚上
繼母拾麥回來,給我做了三菜一湯
虎皮辣椒,芹菜豆腐干、紅燒雞塊、西紅柿雞蛋湯
這是把出嫁的女子當客人的就餐規格
借助這些食物,我有了憂傷的想象
我慈愛的蒼老的繼母,我還能在她的食物中呆多久?
母 親
母親 我現在吹的風 是2010年的風
你還停留在1993年的風中
那年春天 我還是個少女
全部的心撲向一場情愛
你從縣人民醫院回來
羞澀地說要和父親分開
大哥發火了 56歲了 還得了重病
也不怕這樣的念頭叫村人笑話
母親你又央求我 把你帶走
到南方去 讓我打工養活你
母親是童養媳
十七歲的時候與她喜歡的男人私奔過
被我們家族抓回來 跟了父親
生了六個孩子夭折了一個
為了我們不過渙散的生活
母親從來沒和父親在孩子面前紅過臉
我不想再敘述其他的
一個鄉村農婦有怎樣的心理歲月
她的全部尊嚴只留給我們去想象
像一粒草耔從生活的鏈條上掉落
落了就裝進墳墓 無聲無息
我在那么多的深夜里看河水
發覺河流從來不管我們的蒼涼
這大地上的事 無非是
鮮花的頭顱 草屑的憂傷
家
在美與愛縱橫的世界上
家鄉又小又深刻
一代生育者已經老了
父親還是先前的
母親已經換了一位
叫繼母
流水帶來了喧囂
大地帶來了愛
與親切的墳墓
母親從日歷上走開得
太久太久了
柳條吐出了春天
繼母慢慢變得優秀起來
我們適應了她站在母親的鍋臺邊
燒水做飯
甚至教育父親
五只豬在豬欄里睡覺
一聽到主人開門的聲音
就起來嗷嗷撒嬌
這個禾場村
尊春風為父
在長江邊上
有著隨江流奔騰的生命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