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柳紅女士所著《八十年代:中國經濟學人的光榮與夢想》(下簡稱《八十年代》)一書,我腦海里蹦出的第一個詞匯就是“群星閃耀”。
這緣于很多年前讀斯蒂芬·茨威格的《人類的群星閃耀時》留下的印象。茨威格當年引用歌德的比喻,說歷史是“上帝的神秘作坊”。這個作坊中“通常只是作為編年史家,冷漠而又持之以恒地把一件一件的事實當做一個又一個的環節連成一條長達數千年的鏈條”,“那些難忘的非常時刻并不多見”。但也會偶然出現“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時刻——一個人類的群星閃耀時”;而這一時刻一旦出現,卻將“對世世代代做出不可改變的決定,它決定著一個人的生死、一個民族的存亡,甚至整個人類的命運”。
如果以此對照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的經濟學界,說那是一個“群星閃耀”時刻,毫不為過。老、中、青三代經濟學人在這個“巨大、開放、令人振奮的舞臺上”“一起創造歷史”,而且他們創造的歷史的確已經在改變現代中國的命運,并且仍將對未來中國走向產生持續影響。
一
按書中人名索引表,我粗略數了數,《八十年代》書中提到的經濟學人超過五百多位。不能說五百多位經濟學家人數就足夠多了,因為當下忝列“經濟學家”隊伍的人數更多:據說僅在各類證券與基金公司從業的經濟學家就超過兩萬多人。但卻只有八十年代的經濟學界算得上是“具有歷史意義的時刻”。一方面,那時的經濟學人作為一個群體,盡管“現代經濟學專業素養”也許不如后來者,但他們身上“集中了那個時代獨有的激情、想象力、熱忱、浪漫、理想主義、人文精神”;更重要的是,另一方面,恰是這樣一群人,“如此群體性、大規模、全方位參與和影響一個國家的經濟政策”,不僅在中國歷史上“空前”,即使是在“世界各國歷史上也不多見”,這才造就了“群星閃耀時刻”。
茨威格說過,人類歷史上群星閃耀時刻的精彩程度,不需要書寫者去憑想象力增加一分一毫。我們卻要感謝作者在《八十年代》一書中為后人部分還原了這樣的場景:“那是怎樣一個時代呢?一切從頭開始,英雄不問來路。那是思想啟蒙的時代,是充滿激情暢想的時代,是穿著軍大衣、騎自行車、吃食堂、住陋室的時代。”在那一時代,不僅僅杜潤生、蔣一葦、孫冶方、馬洪、薛暮橋這樣身居高位的經濟學家可以當面向決策層陳詞并得到來自領導人毫無保留的支持,即使是一個還在求學階段的青年人,也可以隨便敲開部長甚至更高層領導的辦公室,向他們陳述自己的思想觀點與改革設想,也能得到重視。這實在是中國經濟改革初期一個獨特現象。
這些為什么會發生在八十年代?
按茨威格的說法,“因為所有那些最重要的歷史性時刻都需要有醞釀的時間,每一樁真正的事件都需要有一個發展過程”,所以,“真正具有歷史意義即群星閃耀的時刻來臨之前”,“必然會有漫長的歲月無謂地流逝而去”。而一個順理成章的邏輯就是,八十年代中國經濟學界群星閃耀的時刻出現,是因為此前的歲月不止是“無謂”,更是因其違背大多數人的意愿而無法再繼續下去。長期的壓抑已使得“避雷針的尖端集中了整個大氣層的電流”,才在八十年代突然綻放出滿天繁星。正如劉國光所言:“并不是說八十年代的經濟學家有多么了不起,而是在講,那是中國經濟學家的智慧經過長時間積聚之后的爆發,經過長久壓抑之后的顯現,經過長期封閉之后的開放,其力度和精彩非同一般。”
在作者柳紅看來,八十年代中國經濟學人之所以如此輝煌,還是“改革時代使然”。“中國改革不是從先有一套理論、設計、藍圖、規劃開始的。”改革啟動之時,只是知道要改革,“卻不知道怎么改,更不知道改成什么樣子;知道改革如同過河,卻不知道彼岸有多遠;知道可能要摸著石頭過河,卻不清楚石頭在哪里,有多少石頭”。所以,當時的高層決策,“就不得不倚重于八十年代建立的新機構、輿論系統、民眾的創舉和呼聲”。而當時的經濟學家,恰“具有提出改革理論和說法的能力,成為制定改革政策新機構的主力軍;熟悉人民和基層,直接接觸農村和工廠,直接面對民眾和實際經濟問題,發現和反映民眾的創舉和呼聲,總結社會基層改革經驗,把它們轉化為經濟改革的語言、邏輯和政策建議”。再加之當時的改革決策集團善于學習、兼聽、吸收經濟學家的意見,因此,才造就了八十年代中國經濟學界的群星閃耀。
但是,如果我們把歷史的視野放得更開,八十年代之所以成為中國經濟學人最輝煌的時刻,還有更深刻的背景。
美國著名經濟思想史專家海爾布魯納(Robert N.Heilbroner)曾提出過這樣的問題:“遠在法老時代之前,人類就為經濟問題奮斗,若干世紀以來,產生了不少哲學家,許多科學家、歷史學家、藝術家和大量的政治家。然而在亞當·斯密之前為什么獨獨沒有經濟學家呢?”通過分析后他發現:這與經濟制度安排有關。
在海爾布魯納看來,人類社會其實是十分脆弱的,因為其經濟運行時刻面臨崩潰的可能。而要避免社會經濟秩序崩潰,無非有三種經濟制度。首先可以利用傳統來安排經濟秩序。在這種經濟制度下,人們“利用傳統觀念來組織社會,對各種不同的和必要的工作,都得按照慣有的風俗一代一代地傳下去,兒子得仿效其父親之所為,樣板就這樣被保存下來了”。這種經濟制度在農業文明階段占主導地位。正因為一個人生下來時就這樣被鎖定在傳統的經濟秩序安排中,所以,社會經濟得以正常運行。其次可以利用有政府的命令來組織社會經濟秩序。這是一種計劃經濟制度。最高當局“用暴力機器作為后盾,用計劃安排使社會所需要進行的事務得以完成”。而只要經濟問題“是用‘傳統’或‘命令’的方法來處理,就絕不會產生所謂‘經濟學’這一特殊領域的研究……就不需要經濟學家從旁幫助”。正因為亞當·斯密以前的社會,是靠“傳統”或“命令”來安排經濟秩序,所以,產生不了經濟學及經濟學家。
人類社會還有用來保持經濟秩序的第三種手段——市場制度。這種制度“讓人感到大惑不解的地方是”:一方面是其規則出奇的簡單,“每個人做他認為對他來說最適合的那種工作”,“每個人所要爭取的是最大的個人利益”;而另一方面,社會經濟不僅井然有序,“社會上的一切工作──骯臟的以及舒適的──都可以完成”,而且社會福利還能持續改進。而海氏認為,促使經濟學產生的,“正是對生存問題這種似是而非的、微妙而困難的解決方式”;承擔解釋市場之謎的正是經濟學家。所以,經濟學與經濟學家完全是應市場經濟制度之時而生的。或者說,經濟學和經濟學家是與市場經濟制度與生俱來的,而經濟學的繁榮,也是在經濟學家受到市場制度運行過程中各種問題的挑戰時不斷應戰的結果。
以此反觀中國幾千年經濟制度史。先是經歷了漫長的自然經濟制度時代,中國經濟秩序的確呈現出超穩定運行態勢,自然也就產生不了經濟學與經濟學家。自然經濟制度半瓦解后,中國又是引進了計劃經濟制度,經濟目標單一,要素價格既定,社會需要的重要程度政府也已經排好了秩序。所以,西方在斯密之后,西方經濟學大師頻現;而至七十年代末,現代經濟思想史上卻仍然沒有中國人的一席之地。《八十年代》書中涉及的第一代老經濟學家如杜潤生、蔣一葦、孫冶方、馬洪、薛暮橋,在計劃經濟中的角色也只是像哈耶克筆下“關心技術問題的經濟工程師”。而不是純粹意義上的經濟學家。
而八十年代是一個全新的時代。盡管改革的方向并不明朗,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回過頭來看,市場化取向已是不爭的事實。而又因為經濟學與經濟學家與市場經濟制度的共生關系,所以,八十年代不僅僅是一種迥異于計劃經濟的全新經濟制度萌芽期,也注定會成為中國經濟學發展史上的重大拐點:中國經濟學及經濟學人的春天到來了!
也因此,八十年代成為經濟學人輝煌的時刻,中國經濟學界各種思潮、觀點如雨后春筍般涌現;而中國自己的經濟學家也已漸成氣候。但也因為市場經濟制度尚在萌生階段,那時的中國經濟學人大多保留了計劃經濟時代“政府經濟工程師”的特點:沒有系統的現代經濟學理論,“有著強烈的宮廷化、奏折化、實用化特征”。這并不是這代經濟學人的局限,而是歷史使然。正如作者在書的《自序》中所言:這不會也不應該成為當下“學院派”經濟學家指責八十年代的理由。
二
上世紀八十年代作為中國經濟學界“群星閃耀”之時,到底為后世留下了什么?
實際上,書中對八十年代經濟學人承擔的基本功能做了系統梳理:證明經濟改革的合法化;探討經濟體制改革的基本政策;推動建立開放經濟;論證中國經濟模式轉換和發展戰略;進行宏觀經濟分析預測,提出政策建議;重大項目的可行性論證;普及經濟學、企業管理學的大學教育和職業教育等。
如果從八十年代的“獨特性”以及茨威格所言的“影響后世”雙重意義上看,我把這一時期的經濟學人對中國改革開放的貢獻歸結到兩個主要方面:
一是思想啟蒙。凱恩斯有一句名言:“經濟學家和政治哲學家的思想,不管正確與否,比一般所認為的作用要大得多。實際上,統治這個世界的就是他們,而很少是別人。”中國市場化改革的過程,也是思想不斷解放的過程。而在推動思想解放運動中,中國經濟學家對社會進行現代經濟思想的啟蒙作用不可小視。而十分有意思的是,《八十年代》這部書的開篇,就是《三本書的命運》:即老一代經濟學家孫冶方、薛暮橋和于光遠通過反思傳統政治經濟學理論,開始探索、吸納與傳播新思想。
從我個人思想歷程來看,八十年代中國經濟學家的現代經濟思想啟蒙主要體現在三個層次上:其一,在經濟哲學領域,在個性解放與社會進步之間,張揚了人的個性解放,強調個人利益與社會進步統一的一面;其二,在經濟發展指導層面,強調在效率與公平之間,應該關注效率問題;其三,在微觀層面即經濟運作層面,在市場與政府之間,中國經濟學家教導百姓要相信市場的力量,要警惕政府“看得見的手”。這也在相當程度上顛覆了幾千年中國百姓對于政府與管理者的看法。由于改革開放以前的中國,集體主義壓抑了個人自由;對社會公平的追求超過了經濟效率的主張;政府之手無孔不入,甚至沒有任何私人空間。這種局面下,中國經濟學家在改革開放以來對社會的現代經濟思想啟蒙,有其重要作用。正是這種作用,使中國社會大眾不僅逐漸接受并認同了“市場經濟”,同時在相當程度上接受并認同了原來視為與社會主義制度不相容的其他諸多經濟現象:如非公有制經濟的發展、股份制改革的方向、失業現象不可避免等等。這些觀點至今仍然在維護市場經濟制度取向改革的“合法性”方面發揮著基本作用。
二是直接推動改革開放的重大決策。中國經濟改革中不少決策的出臺,往往經歷了這樣的過程:“體制外力量自發生長—— 經濟學家理論與輿論支持—— 得到決策層確認。”這種“自發秩序”的制度變遷過mrGj42eRl43fVS2+tIlFXq8Tq7glvel8yOr9gPlDlg4=程在九十年代以前的改革中尤其多見。也因此,經濟學家理論與輿論支持是不可缺少的環節,他們參與并影響政策決策的程度也最深。《八十年代》這部書在描述經濟學人在那一時期推動高層決策方面著力最多。于我這樣的讀者而言,許多內容因是第一次聽到或被親歷者所證實而具有“揭秘”性質。如:改革的最初設計,與一九八○年《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總體設想的初步意見》和《經濟體制改革的初步意見》兩份《初步意見》相關,而擔綱這兩份《初步意見》主角的是以張勁夫、薛暮橋、孫冶方、劉國光、董輔、楊培新等一大批經濟學人;改革的總體思路,則與一九八七年成立的研究經濟體制改革中期規劃的八個課題組相關。這其中,以厲以寧為首的北京大學課題組,主張以推行企業股份制改革為主線;以吳敬璉為首的吳敬璉課題組主張以價格改革為主線;以劉國光為首的中國社科院課題組則主張企業改革和價格改革同時為主線。而厲以寧、吳敬璉、劉國光無疑是第二代經濟學人中的優秀代表;中國經濟對外開放,與經濟學家季崇威在其中的卓越貢獻息息相關;作為向市場經濟過渡性制度性安排的“雙軌制”,其理論上的發明權無疑屬于以莫干山會議主角為代表的第三代經濟學人;從一九八四年《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到一九八七年黨的“十三大”報告中提出的“國家調控市場,市場引導企業”的改革模式,同樣是經濟學人在幕后推進與決策者在前臺努力二者互動的結果……
我們知道,制度的演進具有“路徑依賴”性質。昨天的選擇無可避免地影響甚至是決定了今天的格局,即使是一件或許當時不起眼的小事。八十年代的獨特性更是使得“這時的每一步,都在創造歷史”。而經濟學人在那一時期參與改革開放重大決策方面的作用可謂“前無古人”,這些決策在建構與塑造中國近三十余年經濟制度與特征方面的影響當然也就具有決定性。回顧中國改革的前生今世,永遠脫不開八十年代經濟學人及他們的思想觀點這個“源頭”。
當然,仔細想來,八十年代經濟學人的作為實際上還相當程度上塑造了自此以降的中國經濟學界。經過三十余年的發展,今日中國經濟學界更像一個大的“江湖”:不同觀點不同思潮相互激蕩,時有春風和煦,時有暗流涌動,甚或刀光劍影。而通讀完《八十年代》不難發現,今日之種種爭議,當時就已埋下伏筆;而有所不同的是,當時哪怕是一個小的歧見,在通過師承關系、機構變遷、人物更替等原因,尤其是通過改革中的“路徑依賴”因素,在后來也已經可能被空前放大甚或扭曲。但其“基因”仍然可以從八十年代經濟學人中去尋找。不過,賬卻不能簡單地算在八十年代學人身上。
如果說“思想啟蒙”與“影響決策”是八十年代中國經濟學人對歷史最大的“事功”影響,那么,那代學人的人格魅力則同樣值得后世借鑒。通讀完《八十年代》,同樣有兩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首先是追求真理的精神。我同意這樣的說法,八十年代的經濟學人把經濟學當做信仰,而當下經濟學人更多是把經濟學僅當做“飯碗”。尤其老一代經濟學人。“他們幾乎都曾是忠誠于共產主義的‘老布爾什維克’,是‘經典’的革命者,也是經濟學家。”當初他們以殉道者勇氣投身革命,又以巨大的熱情參與創建計劃經濟體制;在極“左”時期,他們在政治刀尖面前堅持真理,“文化大革命”一結束,復以“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態度研究經濟學,推進改革。可以說,他們每一步都是懷著對主義的信仰,對真理的信仰。既然經濟學于八十年代經濟學人是信仰,因此,他們才會如此神圣地對待這一領域中哪怕在后世看來不值一哂的基本概念、范疇及原則,他們才會如此頑強地堅持他們經過長期思考所得的一些甚至在后世看來是錯誤的思想與觀念至死不悔,他們在待人做事上才會有今世最為稀缺的充盈天地間的浩然正氣。這與當下不少學人的易變、圓滑、世故甚至市儈形成鮮明的對比。
其次是把學術真正作為經世濟民“公器”的學術品德。我特別注意到,作為《八十年代》一書的作者,當有人提出“向八十年代經濟學人學習什么”時,柳紅回答說:“不被權貴與資本所收買。”盡管回答很即興,但我相信這應該是她在成書過程中反復思考后有所感的結果。八十年代經濟學人稟承了中國傳統士大夫品格,把經濟學當做“經世濟民”的學問,服務于國家發展和人民幸福,所以,學術在他們手中的確是“公器”,不是為哪個特定利益集團服務的“私器”。甚至為了服務于國家發展和人民幸福這一神圣目的,他們不惜“私器公用”。比如,一批胸懷報國之志的青年經濟學人,自己拿出積蓄,繼而靠拉廣告、做咨詢、開講座掙出錢來,貢獻給以探討國家改革和發展重大問題為主旨的《中青年經濟論壇》雜志。這種情懷與胸襟,又哪是今日某些明明為服務于特殊利益游走于權貴與資本之間、卻把自己的觀點包裝為“學術公器”的經濟學人所能比擬的?
而實際上,追求真理的精神與把經濟學作為“公器”使用,這二者于八十年代學人既是相通的,又同時鑄造了八十年代經濟學人的人格魅力。正因為把經濟學作為信仰,而不是把經濟學當做謀取私利的工具,這決定了那時的經濟學人不可能輕易被特殊利益所收買;而也正因為把服務于國家發展和人民幸福作為人生之目的,也決定了那時的經濟學人只服從真理,而不會服膺于金錢與權勢。這正好符合斯皮格爾(Henry W.Spiegel)筆下那些“偉大”的經濟學家標準。斯皮格爾在其名著《經濟思想的成長》中寫道:“那些經濟學史上的偉大人物服務于時代,但他們卻不是牟私利者;他們是誠實的人,就按照所看到的那樣討論問題。”
三
回顧八十年代,書寫與贊美八十年代,近些年較受歡迎。甚至被人為劃分為不同“陣營”的學人,在懷念八十年代上都有共識。比如,美學家李澤厚在最近一次訪談中坦言:“越往后看越會發現八十年代的可貴。八十年代是個夢想的時代,剛過了‘文革’,人人都憧憬未來,充滿希望,懷有激情。但這些到九十年代卻淪為笑談,我認為這是可笑的、可悲的。”而寫作過《切·格瓦拉》一劇的黃紀蘇在后來創作的《我們走在大路上》中也明確表達了這種感受:八十年代初中期,不僅社會風氣純良而且人人積極向上的狀態表明中國的未來可期更好,在社會充滿活力的同時又沒有逾越倫理道德與公平正義的底線;既擺脫了此前令人窒息與普遍絕望的空氣,更與今天我們看到的彌漫在人群中的末日情緒以及泛濫于社會中的一些兇險丑惡的東西形成鮮明的對比。
八十年代經濟學人群星閃耀的時刻會不會已成絕響?
經過三十余年的發展,以“經濟學”為業并自稱或號稱“經濟學家”的人數遠遠超過八十年代,每年產生的文獻數量可謂汗牛充棟,中國經濟學家在國際經濟學界的影響也日益增加。但我們卻始終產生不了類似對八十年代那種“群星閃耀”的感覺。劉國光在為《八十年代》所作序言中說:“熟悉歷史的人會羨慕春秋戰國時期的百家爭鳴;八十年代的經濟學界就有百家爭鳴之態。”這種印象也已不適用于今日充斥話語霸權與幫派習氣的經濟學界。
不僅如此。從經濟學界自身狀態看,市場經濟發展帶來的利益階層分化與利益沖突,八十年代經濟學人懷著共同理想共同努力、并在其中相互支持提攜的局面,在當下已不復存在,甚至發展到“八十年代同一戰壕的戰友現在卻相互舉起了鏢槍”這樣的地步。而從社會對當下中國經濟學家群體的“觀感”來看,與八十年代經濟學人獲得了全社會包括體制內外足夠尊重的情形正好相反,經濟學家如今幾乎是社會尤其是網絡上最惡意玩笑的靶子。
這當然與經濟學家每個人的修為和素養有關,更與歷史有關。
正如書中所說,“改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是新理想,它能滿足當時民眾厭倦“不斷革命”的普遍情緒。而在我看來,八十年代初中期的改革又的確是一種“帕累托改進”:沒有損壞幾乎任何局中人的利益,相反還增進了幾乎所有局中人的利益。這反過來又極大地增強了改革這一共同理想的吸引力。這是造就八十年代社會各階層包括經濟學人群體在內的和諧奮進景象的重要原因。而此后因為各種原因,更主要的是因為“改革”至少部分偏離了八十年代初中期的初衷與設計,使得“改革”共識漸行漸遠,利益分化造成的階層鴻溝越來越深。而“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經濟學家作為群體出現分化就理所當然。
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海爾布魯納曾明確區分了“經濟思想家”與“經濟學家”。前者貢獻的是思想,后者貢獻的是學術與“主意”;前者是人類思想史上的偉大人物,是知識分子,是“布道者”與“先知”,是天上閃耀的明星,而后者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技術性職業”。“經濟思想家”出現在歷史關鍵時期。比如,亞當·斯密時代是經濟思想家輩出的時代,就是因為經濟制度正由傳統安排轉向市場經濟;而一旦這種轉折完成,市場經濟社會的基本秩序一旦建立之后,經濟思想家退隱,作為專門家的經濟學家登臺。
八十年代的獨特性就在于“經濟制度轉軌”的性質,也是中國經濟學界思想啟蒙的時代。所以,從這個角度看,那時代的經濟學家更像海爾布魯納筆下的“經濟思想家”:他們不是以經濟學術見長,而是以思想見長。他們的重大使命之一是“思想啟蒙”,也是那一時代的“先知”與“布道者”,所以“在暫時的黑夜宛若星辰一般散射著光輝”。
而康德曾經指出,“啟蒙運動”的后果對于啟蒙知識分子是殘酷的。他的意思是說,啟蒙知識分子呼吁的是現代性到來,而一旦現代性真的到來,因為分工以及由分工導致的異化,將使社會各階層各種角色回歸到原來各自的領域,這就叫做“諸神歸位”。這個時候,知識分子也將回到他的學術領域。不再是這個社會中的思想引導者。實際上,九十年代末中國人文知識分子就討論過所謂“思想淡出,學術突顯”時代的到來,這就是啟蒙的結果。而中國經濟學界自進入九十年代中后期,思想家不再,職業化的“學院派”崛起,也與市場經濟思想啟蒙任務幾近完成相關。
從這個意義上看,八十年代作為“經濟思想家”的經濟學人群星閃耀的時刻的確已經成為“過去式”。經濟學界想再現八十年代的場景在短期內已不可能。
海爾布魯納也曾有這樣的想法,當單純的經濟力量已解決不了問題而重新需要政治的經濟學時,經濟思想家會再出“江湖”。中國未來經濟社會發展的可持續性問題似乎恰又到了這樣的時候:依靠單純的經濟力量無法解決、而需要再度對行政與政治資源配置進行優化。以此觀之,下一次“群星閃耀”的時刻或許不會太過遙遠?
當然,還是按茨威格的說法,人類歷史上群星閃耀的時刻“在個人的一生中和歷史的進程中都是難得有的”。而在我們的一生中,有幸親身經歷了八十年代這一群星閃耀的時刻,或至少通過這部《八十年代》的書見證了這一時刻。僅此,我們應該是很幸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