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的眼淚》是劉海星步入中年后才以七載時間業余創作的一部詩集。此前,他已擁有較為豐富的人生閱歷:出生在江蘇,童年在北京,后隨支援三線建設的父母去了川北大巴山。七十年代末考上大學,主攻財經;畢業后當過國家干部,下過商海。在事業取得一定的成功之后,又離開商場干起了攝影,獲得不菲的成績,躋身于英國皇家攝影協會會員。在此基礎上,他興之所至,寫起了詩歌。他稱自己是一個“遲到的詩人”,意味著個人從生活、思想到藝術都經歷了較長期的準備。應該說,這不僅是謙虛,同時也很符合事實。
在我的感覺中,劉海星的詩確有一些不太引人注意而其內涵卻較為深沉的特色。這里分幾個方面說說我的零星感受。
其一,海星似乎潛心于通過詩歌來對人生做哲理性的思考。作者自己就曾說過:“詩歌不僅僅要表達個人情感,還要表達人類的反思和對生命的禮贊。”哲理性的感悟和思考,仿佛已成為海星攝取生活、感受事物的一種獨特的審美方式。《大雁之歌》寫道:“沒有一寸土地/屬于大雁/但它卻閱盡/人間山河。”《影子》寫道:“太陽和大海/都沒有/影子/人類卻喜歡/自己的影子。”《支點》寫道:“我有鷹的視野/俯瞰/胸懷,就成了大地的膠卷。”《暗河》寫道:“暗河”,“出生/就開始了流向死亡的傳說”。《驕傲的飛翔》寫道:“當所有的意象/都成為絕唱/傷痛/就是離別的嫁妝。”《沼澤的落日》這樣描繪落日的景象:“滲血的太陽/不再灼熱/微弱的垂老/依然顯示/權力的緊握。”《山巖上的小樹》這樣寫出作者的感受:“山巖上的小樹/無論活著還是死亡/它一定挺立山巖之上。”在《一個老兵的故事》中,詩人與老兵同樣堅信:“承載生命的飛翔/不是夢想/承載靈魂的黃土/不會荒涼。”《不死鳥》更是一首永不屈服的勇敢理想的贊歌,它“頭顱昂然向上,/要劃開陰沉的天幕”,“不死就飛翔”,“茍活/卻變得毫無意義”。在這些詩中,構成作品靈魂和生命的,就是我們引到的上述哲理性感悟。它們體現著詩歌的審美力度和思想深度。
其二,海星作品中具有豐富的詩的感覺和意象,也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夢中的漓江已是那么美,作者卻還特意增寫了“鳳尾竹/害羞的低垂/那一捧濃密的秀發/淡淡的/挽著歲月/隨波蕩漾”(《夢·漓江》),真令讀者產生人間仙境之感。《太陽的新娘》寫日食時一幅特有的景象:“太陽被愛切割成/鮮紅鮮紅的月牙/黑黑的月亮擠進/太陽火紅的爐膛”,想象力似乎比郭沫若的《日暮的婚宴》不見得遜色。如果說把潮汐想象成為“月亮的嘆息”還不算奇特的話,那么,《蜿蜒》中,“烏云裹著雷電/在蜿蜒的縱深隆隆作響/閃電/洞穿密閉的天空/宣泄激昂的不平/將這如練的蜿蜒/掛在天幕”,仿佛真有點“洞穿”神秘、“泄露”天機的味道了。
讀劉海星的詩,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它給人色彩繽紛的視覺享受。那里有“怒放的白云”,“橘紅的夕陽”,“綠油油的青紗帳”,“金燦燦的油菜花”,“藍色的漁舟”和“青瓦鋪蓋的洞房”。不少詩都寫到了光與色。作者顯然是把鏡頭里捕捉到的風物,連同它們的色彩都寫進了詩中。有的詩原本就是他所攝照片的解說詞。這些顏色和光線有時還構成詩中的意象或意境,起到了畫龍點睛、深化詩意的作用。例如,在《春天》這首詩里,作者用“花的嫣紅草的粉綠”作為鋪墊,營造了“那份翠綠(著重號為筆者所加,下同)/終于在雨后/占領了這座水泥堆砌的城市”的詩意。而《高爾夫》中那個“飛行的誘惑”,卻“像少婦吐出的煙圈/露出猩紅/轉瞬彌散”。在一首題為《尋夢》的詩中,作者寫了在臺北陽明山攝影時見到的一束天光,讀來令人怦然心動:“那束光在轉動著/那段歲月在流轉著/那艘船駛向何方/我不知道/何時它已和那濃濃的綠蔭/融為一體。”這幾首詩中的“翠綠”、“猩紅”和“光”都已成為作品的意象,有了超越于色彩的意義。看過劉海星攝影作品的觀眾,贊譽最多的是他的鏡頭仿佛帶給了那些景物鮮活的靈魂。有了這些閃現著靈氣的作品,劉海星成為第一個在臺北“國父紀念館”舉辦影展的大陸人。他“帶著晨光、霞蔚、迷霧和神奇的/光影”向國父和觀眾走去。
其三,劉海星詩歌在風格和形式上是靈活多變的。也許因出道比較晚,寫詩也并非專業,作者沒有刻意去依附哪個流派或追求某種形式,鉆進某個“小圈子”,而是率性寫出心中想寫的東西,讓風格和形式自然服從內容的需要。然而“無心插柳柳成蔭”,在劉海星的詩歌中,內容的多彩帶來了風格形式的多元,二者水乳交融。在本書所收進的八十首詩中,采用寫實手法的占了相當大的比例。這些詩歌以其細致敏銳的觀察力和豐富多彩的想象力見長。有一首《重回故鄉》,類似題材已被歷代詩人反復寫過,而劉海星這一首,因為把親情、鄉情和故鄉的景物巧妙地糅合在一起而別有新意:“最喜歡吃媽媽包的粽子了/綠綠的粽葉包上白白的糯米/把山的厚重和田野的芳香/裝進我的胸膛/帶著它我走出大山好久好遠/今天又回到這里/曾經的一切/是那樣的陌生和熟悉”,讀來令人動容。詩集中還有充滿浪漫夸張色彩的詩:“我把快樂送給星星/憂傷留下/秋風幫她梳洗/枯黃的樹葉莖脈/依然清晰”(《憂傷的快樂》);“如果我在夢里/就讓我睡去/如果我醒著/就讓我回到夢里”(《你不要叫醒我》)。此外也有現代主義氣息頗濃的朦朧詩,例如與詩集同名的最短的一首詩《太陽的眼淚》:“沒有了你的訊息/太陽/就從樹梢落下/點燃/我眼中咸濕的淚滴”,讓人產生諸多聯想。另如《純凈的風景》:“開車西行/陽光照耀我的左臉/右臉在陰影中躲藏/左右相合的太極/運行/宇宙的心情/純凈至極。”這些看似朦朧的詩句,卻分明包含著對人生命運的叩問以及個人精神世界的思辨。
豐富的經歷帶給作者豐富的閱歷。無論是自然還是社會,是歷史還是現實,是鄉村還是城市,包括成為當今社會熱點的環保問題、腐敗問題、農民工問題等,都統統納入了作者的視野之內,為我們呈現了一幅幅世間百態的風情畫。在這些“畫片”里,有歲月的蔥郁厚重,有天地的高遠博大,有河山的雄奇壯美,也有翠葉上站立的雨滴,沼澤中搖擺的蘆葦,沙漠中與蜥蜴做伴的胡楊。鄉村的自然風光永遠是清麗而明快的,那里有“春的嫩綠,夏的清幽”,“秋的斑斕,冬的素裹”和永遠的剛強、大氣、寬廣、多情。城市卻有些變態而令人無奈,連做的夢也是疲憊的。“每個地方都在交換/煤炭交換成電力/汽油交換成馬力/氟利昂交換成冷氣/碳排放也成了交易。”(《城市的桑拿天》)這首詩道出了城市的起源和功能都離不開商品交換,在大學和商場積累起來的經濟學知識讓作者透過現象看到了本質,也給他的詩歌帶來了不一樣的特色。在一首名曰《城市印象》的詩中,作者選取了從黃昏到夜晚的四個時刻,入木三分地刻畫出城市燈紅酒綠的夜生活,對市場經濟大潮給城市帶來物欲橫流的副產品有自己清醒的認識。從鄉村來到城市的農民工,自然也引起了作者的關注:一邊是“高樓林立/霓虹燈閃爍著迷人的光影”,一邊是“一位農民工兄弟/拿著安全帽/坐在操場上敲擊”(《坐在陰影中的農民工兄弟》)。這“好像耳熟的安塞鑼鼓”的敲擊聲,在操場上盤旋,也經由劉海星的詩回響在讀者的心間,引起深深的同情和共鳴。
從大巴山走出來的作者,對大山有著割不斷的情愫,全書有將近三分之一的詩寫到了山。大山給了他“閱盡人間山河”的眼光(《大雁之歌》),給了他“在世界的海洋里翱翔、暢游”的胸懷(《母親,你很偉大》),也給了他不斷奮進的智慧和力量,正如他在《永遠的大巴山》中所寫的:
這里的辣椒很辣
這里的花椒很麻
這里的扁擔挑過歲月
這里的背篼背過生活
不管你走出大山有多遠
那雄鷹盤旋的山崖上
總有一雙手在揮動
那是告別,讓你一路走好
那是說再見
你知道,隨時可以再回首。
祝愿作者在攀登藝術高峰的山路上,腳踏實地,再譜新篇。
(《太陽的眼淚》,劉海星著,商務印書館二○一一年版,定價:23.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