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飄著小雨的下午,我和中國作家代表團走在以色列首都特拉維夫的郊區墓地。
從下車的那一刻,從見到以中友好協會老會長特迪?考夫曼開始,我就存在一個疑惑:他為什么把第一次見面選在墓地?
小雨飄灑著,墓地很安靜,甚至清潔中散發出一種莫名的冷香。考夫曼先生大步走著,邊走邊回頭向我訴說,他說這個躺在墓地里的人在中國大名鼎鼎,跟你們的白求恩、柯棣華一樣出名。從考夫曼的口中吐出一串音節,好像是雅各布?羅森菲爾德,我沒聽明白到底是誰?
白發蒼蒼的考夫曼大步走著,邊走邊清點著墓碑,他好像尋找一位老友的故居,我捧著被雨淋濕的鮮花,快步跟著這位八十高齡的老人。是誰睡在墓地里?那即將見到的墓碑又刻著誰的名字?這一切全是一個謎。
但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墓主人的身份一定與中國相關,而且是緊密相關。
我們站在一座外表看來很普通的陵墓前,墓碑上的名字很陌生。可是老會長卻興奮異常,他告訴我們,這個人認識中國的元帥陳毅和羅榮桓,這個人當過新四軍,也當過八路軍。這個人是陳毅元帥的好朋友,陳毅還介紹他加入中國共產黨,他還治好羅榮桓元帥的尿血癥。這個人在上個世紀50年代初回到他的祖國奧地利,后來又定居以色列,很快就病逝了,而且現在這個墓地還是老會長幫助找到并重新安葬的。為什么?因為中以建交后的第一任大使韓敘一直在尋找他,那應該在上個世紀的1993年。韓敘也是墓主人的老友。
越說越具體,而且老會長又說起一個人:陳昊蘇。他說陳毅元帥的長子陳昊蘇就是墓主人當年接生的,因此幾年前陳昊蘇訪以還專門來獻花憑吊。
我們聆聽著老會長的介紹,雨不知不覺竟停了。墓地上的鮮花,仿佛也被這故事所感動,以愈發燦明的笑意,為墓主人獻上一份尊敬。
告別墓地回到以中友好協會簡樸的會所,在步上臺階之際,我向翻譯詢問墓主人一長串的名字之外可有更簡明的稱謂?翻譯便問老會長,他輕快地吐出三個字:“羅生特!”
我頓時恍然大悟,原來是羅生特!太熟悉的一個名字,他曾有一張與我岳父朱明合影的照片,“文革”前一直陳列在軍事博物館內,成為近乎永久的家族話題。他也曾為我的岳母柳青———一個八路軍女戰士治過病。羅生特是當時八路軍內最好的婦科醫生,正因為他醫術高明,才被陳毅元帥從新四軍派到八路軍115師,專門治好了羅榮桓元帥的尿血癥。
因此陳昊蘇的誕生托羅生特的福也就再正常不過了。
回到北京,向岳母說起以色列特拉維夫的這次有趣的祭奠,岳母笑了,說羅生特和我們全家都很熟,八路軍中有名的大鼻子醫生,沒想到這么多年讓你代為祭奠了,是緣分。
事情還沒完,一天深夜很偶然地看央視10頻道,這是紀實頻道,專門有一些憶舊和覓史的節目,突然鏡頭閃現出山東莒南的羅生特醫院,有羅生特的雕像,旁白人介紹道,羅生特最后的職務是解放軍一縱的衛生部長,48歲去世。原來羅生特不僅當過新四軍、八路軍,還曾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員,在哈爾濱工作過三年之久。從介紹中我還知道他的一系列事跡,譬如治療時為了更準確地了解病情,嘗過傷員的尿。一個猶太醫生,把本職工作做到這個地步,想不佩服都不成!
在這個節目中,我看到了羅生特往返幾個根據地的證件,由于他的巨大鼻子,證件反倒用不上了,“大鼻子醫生”在根據地盡人皆知。
羅生特為什么回國?因為他的妹妹。他的全家都死于二戰,只剩下一個妹妹和弟弟,所以中國革命勝利后羅生特回到奧地利。他曾想出任奧地利駐中國大使,可惜在冷戰時代,東風西風勢同水火,他未能如愿。弟弟遷居猶太人新建的以色列,他隨之尋找,很快便病逝于特拉維夫。
假如羅生特留在中國,肯定和馬海德一樣成為中國醫療戰線的領導者,他也不會英年早逝,郁郁而終……
世界沒有假如,況且猶太文化的浸潤,民族的召喚,親情的眷顧,使羅生特最終回到自己的族人中間,從此長眠在特拉維夫的猶太墓地。
也許這是羅生特無怨無悔的選擇,正如在中國革命最艱苦的時刻,他選擇了參加新四軍和八路軍,向壓迫者進行決然的挑戰一樣。
48歲的羅生特,你活在中國的土地上,活在我們的心中———一個猶太“大鼻子醫生”,一個可尊敬的軍旅前輩,一個沒有留下后人卻讓無數后人憶念的遠行者。
特殊黨費
小時候,看過田華主演的一部電影《黨的女兒》,其中有把咸菜當黨費上交的細節,當時年紀小,感到有幾分不理解。其時由于根據地被敵人嚴密封鎖,食鹽根本運不進去,所以才有了咸菜黨費的故事,這個故事在《閃閃的紅星》中也有相類似的表現。
不久前讀新版十卷本《星火燎原》,無意中讀到一個更有趣的黨費故事:一位老前輩講到自己被吸收為黨員,但赤手空拳身無分文,無法交黨費。他的上級說沒關系,你去河灘撿幾粒石頭就可以。這位前輩便下到河灘撿了幾粒白石頭,向組織表達了自己的心意。
于是想起自己的黨費。
剛入黨時在云南軍旅,1969年11月的一天,我在一個炮兵連隊的野營宿營地加入中國共產黨,我記得自己的入黨介紹人是指導員陳固修。我差一個月滿18周歲。身份是一名炮兵戰士,津貼費每月六元,錢雖不多,交黨費可不含糊,每月五角錢。同時每個黨員有一個小紅本,叫“黨費證”,這倒沒什么,關鍵是指導員強調:交黨費可沒人催你,一定要自覺主動。
同時記住了一條紀律:半年內不交黨費,算自動退黨!
就這樣,我18歲那年入黨交黨費,一交42年。
沒算過這些年一共交了多少黨費,數學不好,但知道黨費是按工資比例上交的,早些年是百分之五,現在不太清楚,因為工資額度大提高,交的黨費自然也多。以往是每月一交,且是發工資以后的頭等大事。現在工資打入卡里,見不到現金,只是一張長長的白紙條,上面列有諸多項目,復雜到我至今仍看不明白。黨費怎么交?半年由支部的年輕同志收一次,程序簡化、簡便了許多。更有趣的是常常接到“返還黨費”的通知:去書店買些急需的書,有一定額度可以報銷,這個“許可額度”便是黨費開支。
現在我們正構建學習型政黨,黨費用于黨員購買圖書充實提高自己,我想是組織上用心良苦的一種做法。
汶川大地震時,國難當頭,我上交了一筆“特殊黨費”,數額不大,幾千元而已,后來組織部還專門發給一個證明,讓我感慨不已。這次交黨費是超常規、破常例的,全國幾千萬共產黨員緊急行動,為同胞兄弟獻手足深情,使災區重建得到來自共產黨員的支撐。因此“特殊黨費”的意義非同一般,它的上交是一種來自組織的提醒,也是和平年代特殊身份的標志。以前曾常說共產黨員是“特殊材料”制成的,那時面對的是槍林彈雨、嚴刑拷打,腦袋掖在褲腰帶上,所以才有了竹簽子釘手指而不屈服的江姐,有“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的夏明翰,有冰雪中頑強抗爭的楊靖宇、趙尚志,以及抗聯從容踏入冰河的“八女投江”。這些英雄以生命為黨費,向組織上交 了自己的赤誠,同時換回了新中國,贏來了執政黨的今日。他們的“黨費”無價,而且是組織上永遠珍藏的財富,是一個民族珍貴的精神寶藏。
如今,黨費的唯一表現形式是人民幣,但我相信形式之外有沉重的內核。如果把人民幣換成咸菜、小米、軍鞋、煎餅,甚至是一把晶瑩的白石頭,幾顆子彈,都是同樣的,它所證明的只有一點:你是共產黨員!
關于黨費的話題,應是說不盡的,我想起茅盾先生,在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他向中國作協上交了25萬元自己的稿費和存款,用于扶植長篇小說創作,遂有了茅盾文學獎。這筆錢在當時堪稱巨資,放在當下,不亞于數億。可茅盾先生毫不猶豫地上交給了組織,他當時尚未恢復黨籍,還不能算作黨費———但我相信茅盾先生是把這筆巨款視若自己黨費的。后來茅公恢復了黨籍,逝世時他的遺體上覆蓋著一面鮮紅的黨旗,這位大革命時期入黨的老作家留給我們的遺產很多,但茅盾文學獎無疑是最珍貴的一份。
或許,也可視為茅盾先生的“特殊黨費”吧。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