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親曾給我做過一只風箏,是條半透明的橘色金魚,色澤華麗得如同一條披肩。他帶我去河灘放風箏,向舉著金魚的我大喊:“跑啊!跑啊!”那天的風很大,我跑得累極了,可風箏始終沒有飛起來。我想是因為它身上的顏料太重了,多半是那樣。
念大學時,逢年過節室友紛紛給父母打電話,我便也想向他們說一句節日快樂。可拿起電話,那句最簡單的祝福卻堵在喉嚨,只好轉而交代他們要給我寄什么東西。每當看到女孩挽著父親,或者拉著母親的手,我都會羨慕和緊張。我在表達情感時總顯得笨拙,后來才明白,每個人與父母的關系便決定了你和所有人的相處距離。
有個故事在姑媽口中重復了很多遍。連日陰霾大雪后,天空突然放晴,姑媽撩起產房門簾走出來,“是女兒。”父親聽后臉色一沉,立刻轉身離去。他們先前都以為是個男孩。
在我4歲時,父親背了相機帶幼兒園孩子去公園拍集體照。一到公園,大伙四散,惱怒的父親抓住我就是一記莫名的耳光。我嚎啕大哭。其他孩子見狀,立刻都乖乖回到原地。父親頗為得意,殺雞儆猴是當時惟一的辦法。
但我要聲明,這些是我長大后被灌注的記憶。在我的回憶中,我一直生活在父親全部的關愛和希望之下,計劃生育政策讓我既像女兒、又像兒子一般被撫養成長。
父親下放過農村,演過話劇,當過面店學徒,“文革”結束后考入美院學習西方油畫。他喝酒豪爽,愛交友,只是脾氣暴躁,他們稱他“老大”。在畢業二十多年后,父親一擲千金組織了班上規模最大的同學會,請來了身處世界各地的同學。一位女同學在酒桌上感嘆:青春啊,已成了一張過期的船票。
我不知道他在校園里是否經歷
CUaHQJym/MjnSsAxImu75RmM7RQ39875PJUA6UFyJZ8=過刻骨銘心的戀愛,總之他為了履行和母親的婚約,29歲畢業后回到了蘇南小鎮。
到我出生那一年,父親已經因為酗酒三次胃出血,身體極為瘦弱。奶奶時常提起,她送我們父女倆到車站,眼巴巴看著父親顫顫巍巍地抱著襁褓中的我,幾次都擠不上鄉鎮巴士。
下海
80年代,爸爸穿著沾滿顏料的短褲和馬夾,在國營印染廠里設計必將流行全國的印染圖案。他的畫室永遠是最亂的一間,他們叫他邋遢畫家。他畫了一些在我看來不錯的景物,在蘇州辦過三人畫展,雖然這些畫在之后的歲月中束之高閣。他
eIVKepLt5/tIs0BKKqCxqovtElTgKrONpyTtZhtUDws=堅持不讓我學畫畫,因為他怕,學藝術的道路沒有承諾。
有陣子,報紙連載《長襪子皮皮》,父親尤其喜歡講這個故事,或許因為皮皮是惟一不關心嫁王子的童話書女主人公。父親不喜歡我表現得女性化,看見我穿裙子,便會微微皺眉。即便我已二十多歲,他陪我逛街,都會習慣性拿起一條很多口袋的工裝褲,說:“這個好。”
父親自然也不喜歡我表現出怯懦。我從小獨自住在二樓,有陣子怕鬼怕得要哭。他為了證明世上壓根沒鬼,告訴我:當年鄰居說這祖屋鬧鬼,一到晚上廚房就會發出有節奏的敲擊聲,像有人在斬肉。他不信邪,大學畢業后獨自住了進去。晚上聽到聲音出去察看,發現竟是幾只老鼠在灶臺上跳,踩著刀柄敲擊砧板。我不信,但還是笑了。
我讀小學時,父親定做了一只兩米長的書桌,他可以在一頭畫出口歐美的絲綢圍巾,收聽美國之音,在另外一頭監督我做作業。他如同流水線上的機器,一筆勾一朵牡丹、一只蝴蝶,題上毛筆字“蝶戀花”,再敲上印章。這些圍巾將遠銷歐美,成為商場里的高檔貨,父親畫一條可以得到一毛錢。
1989年,鎮上最大的湖泊西白漾被填平了,其上建了全國最大的紡織品市場。水鄉古鎮搖身一變成為鄉鎮企業繁茂地。父親爬在腳手架上,為東方絲綢市場畫了一幅巨型海報:一位側臥的摩登女郎穿著國營廠生產的絲綢睡衣,長著西方女人的臉。
40歲那年,父親下海了,公司的絲綢堆得像座小山。從此,不再有人為我扎辮子,準備三餐,像獵狗一樣嗅著成績。我總是像一個包裹被父母帶去飯店和舞廳,默默旁觀他們的應酬。
我讀初中時,父親在郊區建了一個房子,正如他所希望的,書房有整面墻的落地玻璃窗,除了他最愛的大小仲馬,還有全套金色封面的世界名著,氣派極了,像一個真正的暴發戶。父親搬到郊區,為了不讓野孩子來我家門口聚集,影響我的學習。雖然他從來不承認,我也是野孩子之一。
同一年,一個男人走進公司,拿出一張不存在的欠條要父親償還。在遭到拒絕后,遼寧幫沖進來,砸了一切可砸的。退伍回來的親戚找了四川幫幫忙。最后,兩敗俱傷,幾人重傷進了醫院。幾個月后,四川人來找爸爸,說他在別處殺了人,要跑路了,拿了一萬盤纏后再也沒有出現。
我從寄宿的高中回到家,發現父親不在,才知道一輛外地牌照的警車攔截下他,把他連夜運到了北方某市的拘留所。他剛進的貨物是贓物,盡管他不知情。待家人動用種種關系把他解救出來,他似乎陡然老了好幾歲。
90年代后期,蘇南鄉鎮企業改制完成,商場上血雨腥風,沒有規矩和仁慈可尋,這些都要一個逢酒必醉、人多時愛耍寶的畫家父親去適應。多年后,他時常為自己放棄繪畫嘆息,他的大學同學在藝術上有所成就。他不再說,藝術沒有承諾,他改口告訴我,任何一條路都值得堅持下去。
我與父親之間永遠報喜不報憂,但血緣似乎讓我分擔了某種危機感,哪怕他后來強調,他是為了讓我有更好的生活才下海,可我總是夢見房子四處漏風、分崩離析。緊接著,我發現,還有更大的噩夢在生活的被褥下面掖著。
那些爭吵、打架、眼淚都是在身邊發生的,在我每次出門后,回家前……秘密,是對我的保護。但即便是一個11歲、經歷可謂白紙的孩子,她的感知能力也可以像雷達一樣敏銳。我捕捉著父親醉酒后的胡言亂語、外人細微的眼神、飯桌上的措辭……我什么都明白,在第一時間,比當事人更知情。
重新投入畫畫
我終于從青春期活了下來。大一時,父親聽說我戀愛了,寫了一封兩頁紙的信,字跡暴怒,信紙都戳破了。他告訴我,如果我繼續和這個職高畢業的小鎮水管工通信和見面,就和我斷絕父女關系。他甚至威脅,他會親自去教訓這個混混。父親住進了醫院。解釋無用。在沉悶的抗爭中,我敗下陣來。
10年后,有人在網絡上給我留言:我終于又找到了你。他剛回國,至今獨身。他說:如果當時你父親真來找我多好,他會知道我不是他想象的那種人。我卻頗有些世故地想,若不是父親聲嘶力竭地使之夭折,我現在會在哪兒?
我走得離家越來越遠。父親,還是那個父親,會給美國領事館寫信,譴責美軍攻打伊拉克;會在公園里和人辯論,容不得別人詛咒共產黨,雖然他不是黨員,也從未受益;看見路邊有人行竊時,他會立刻停車,跳下車去抓住小偷;他會給蘇州市長寫信理論,請求辦理戶籍(幾周后公安局領導親自聯系他,為他破例辦理);他會把我在雜志上發表的每篇文章裁剪下來,細心收藏;會給我發消息——“哥倫布說,繼續前進”;也會在每年圣誕節即是我的生日寄上賀卡,寫上祝福語:新的一年請說話聲音大一點。
自從扔掉了我在中學時收集的所有骷髏飾品后,父親慶幸我看起來那么身心健康,只是一次在雜志上讀到我小說中的臟字后,他試圖阻止我“審丑”的趣味。以后,我像打游擊戰,換了一個又一個筆名,而那一年多的兩性專欄每周出現在他們訂閱的報紙副刊上,恐怕他們永遠也猜不到這是自己女兒的想法。
父親關掉公司后,幾乎帶著一種焦慮和興奮,重新投入畫畫,畫的是他記憶中的江南,從未繁榮,從未污濁。我最喜歡的是《日色冷北屋》,臨水小街一半是金色,一半是黛色。他說,你看太陽總是不公平的,北屋永遠照不到陽光。
我們并不能互相贊美,也許,也不能完全理解,但我繼承了他的高鼻梁、好酒量和義無反顧的決心。每一個個體的缺憾和不完美,以及無法靠近的距離,不如順其自然吧,因為我想父親和女兒是互相造就的,獨一無二。北屋有北屋的美。